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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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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吃罢晚饭,白嘉轩走进白鹿镇的中医堂,摆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里燃烧着炽烈的进取的欲火,脸孔上摆出的却是可怜兮兮的无奈,疲惫憔悴的神色今人望之顿生怜悯。他声音沉重凄楚地向冷先生述说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济这些人人皆知的祸事,哀叹自己几乎是穷途末路了,命里注定祖先的家业要被落在他的手里了。这真是天减自家,不可扭转。他走到这一步路已走绝,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只好卖掉租宗的心头肉——河川里那二亩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户捋码一遍:有力量一次买走这二亩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数不出第二家来。希求冷先生老兄看在与先父交情甚的情分上,能出面与鹿家交涉,居中调节。说到此时潸然泪下,变卖租先业产是不肖子孙啊!白嘉轩将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里八村的村民中落下败家子的可耻名声。冷先生听完冷冷地间:“你再想想不卖地行不行?”白嘉轩就更进一步数落起来,前头六个女人已经花光了父亲几十年来节俭积攒的银钱,而且连着卖掉了两匹骡子。槽头现有的红马和黄牛即使全拉到集上卖了,也不够订一个媳妇的骋礼,他现在订一个女人比先前订五个女人花的钱都多,再说卖了牲畜怎麽种地?他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只有卖地一条路可循。冷先生的面孔似有所动:“你只管托人做媒订亲娶妻,钱不够了从我这儿拿,地是不能卖。你卖二亩水地容易,再置二亩水地就难了。眼看着你卖地还要我做中人,我死了无颜去见秉德大叔呀!”嘉轩似乎更加伤情,默然不语 冷先生的父亲老冷先生在白鹿镇开辟这个中药铺面坐堂就诊时,得助於嘉轩的爷爷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个南原山根的外乡人就很难在白鹿镇扎住脚。嘉轩的爷爷用驮骡从山里运出中药材,若冷先生需要什麽就卸下什麽,从中药材的交易发展成相互之间的义气相交,传到冷先生和嘉轩的父亲秉德这时候,已经成为莫逆之交了。 冷先生的义气相助,使嘉轩深受感动又心生埋怨。白嘉轩谋的是鹿家的那块风水宝地,用的是先退後进的韬略;深重义气的冷大哥尚不知底里,又不便道明。他仍然委婉地说:“先生哥,借下总是要退的。按我目下的家景运气,你敢给我我还不敢拿哩!万一娶下女人再有个三长两短咋办呢?我爸在世时不止一百回给我说过,咱两家是义交而不是利交,义交才能世交。万一我穷败破产还不了账咋办?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嘉轩诚恳的话把义气的冷先生说得改变初衷,唉哽一声终於答应了去找鹿子霖串说,又郑重声明仅此一回,以後要是再卖家业就不要来找他,他不忍心经办这号伤心的事。 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预测就可以料到结局。河川地是一年雨季收成的金盆盆,鹿家近几年运道昌顺,早就谋划着扩大地产却苦於不能如愿,那些被厄运击倒的人宁可拉枣棍子出门讨饭也不卖地,偶尔有忍痛割爱卖地的大都是出卖原坡旱地,实在有拉不开栓的人咬牙卖掉水地,也不过是三分八厘,意思不大。冷先生出於礼仪的考虑,亲自走进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父亲鹿泰桓一听自家要买二亩水地,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愣着神啾看冷先生的冷面孔,才确信此人说话无诈无欺,脑袋一扬却说:“秉德兄弟虽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轩侄儿这几年运气不顺,实在不行了来给我说一声。你给嘉轩把我的话捎过去,钱呀粮食呀要是急着用,从我这儿拿,地是千万不敢卖。”鹿泰桓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义气的长辈的亲柔心怀。冷先生就再三解释嘉轩卖地的动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钱给嘉轩的事来作证。鹿泰桓仍然是凛然不为所动的神色:“嘉轩侄子即当真心卖地,我也不能买。咋哩?让人说我乘人危难拾掇合在便宜哩!我怎麽对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轩侄儿要买水地我挡不住,可我不能买,让他卖给旁人去。”冷先生笑看说:“好我的大叔哩!白鹿村小家小户谁能一次置起二亩水地?你心里甭含糊,其实你买下这地是给侄儿嘉轩解危救急哩!你就不要再顾虑什麽了。”到此,鹿泰桓心里完全踏实下来,初听到这个喜讯时的惊喜已经变成可靠无误的真实,他的心情随之也就平缓下来。经过这一番交谈,既排除了乘人危难掠夺家产的坏名声,又考实了嘉轩卖地属於真实而不会中途变卦,至於说让旁人去买的话那是料就白鹿村论实力非他莫属。鹿泰桓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说:“既是这样说,那就那麽办算啦!这事麻,你下来跟子霖去交涉好了,他和嘉轩是平辈弟兄,话好说事也好办,我一个长辈怎麽和娃娃说这号话办这号事哩。再说子霖也成人了,这是给他置地哩……” 冷先生指派药铺的伙计王相,到镇上的饭铺定下八个菜,又提来一瓶烧酒。他坐在上位,让白鹿两家的主事者各坐一侧,方桌剩下的一边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冷先生向来言简意赅,不见寒暄就率先举起酒盅与三位碰过一饮而尽,然後直奔主题:“事情不必再说,现在只说怎麽弄,有话明说,过後不说。”一切都按着各人预定的轨道推进,没有差错。嘉轩摆出的自然是败家子羞愧的面孔,呷了一盅酒後,开口说:“踢卖先人业产,愧无脸面见人,咋敢争多论少?先生哥处事公正,你说怎麽弄就怎麽弄。我绝无二话。”鹿子霖早已领得父教,严谨地把握看自己的情绪,把买地者的得意与激动彻底隐藏,表现出对於自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与体悯,慷慨地说:“先生哥你就看看办吧!既然俺们兄弟俩信得下你,谁日后再说二话还算人吗?你说咋弄就咋弄。”冷先生连着喝下几杯酒,冷冷的面孔开始红润活泛起来,更见一副耿直不阿的风采:“话怕明说。你们两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户,二位令尊与家父都是义交。我虽无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话说回来,再准的尺子也都量不准布,还要二位贤弟宽谅。”说罢眼光锐利地啾一啾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样坚定的眼光作了回答。冷先生再转过头啾着白嘉轩,白嘉轩却一把捂住腮帮,似乎要哭出来,低下头去。冷先生紧紧迫问:“嘉轩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现在还来得及。人说泼出去的水推倒了的墙——难收难扶。现在水还没泼墙还没倒,你说了不迟。”嘉轩抬起头来,头上竟沁出一层细汗,说:“反悔倒不反悔,只是畏怯子孙的愤怒和乡党的耻笑。”随之吞吞吐吐说出换地的想法来:二亩水地还是卖给鹿子霖,鹿家原坡上那二亩慢坡地转到自家,好地换劣地的差价,由鹿家付给自家。嘉轩说出这个方案後忽地站起,手抚胸膛红看脸说:“全是为了顾一张面子呀;还望先生哥和子霖兄弟宽容。”此话一出,毕竟是节外生枝,冷先生不大高兴地说:“即有这话,你该早说,我也好与买方早早说透。不过现在说了也好……”说完就啾一眼鹿子霖。鹿子霖原以为嘉轩事到临头要反悔要变卦了,单怕到手的二亩水地又黄了,听明白了是换地,就作出豁达的气魄说:“这倒好!只要於嘉轩兄弟面子上好看,就那麽办。”冷先生自己当然对两厢情愿的事不再有什麽话说,只是这突然的变故打乱了他事先与两方交换过的关於地价的估计,随机应变的办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小有变故,这事也不难办。”冷先生说,“嘉轩的水地是天字号地,子霖的慢坡地是人字号地,天字号地和人字号地的价码,按朝廷徵粮的数目就可以兑换出来。如果二位同意这个弄法儿,事情就简单不过了。”无论白嘉轩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们的土地。他们谁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开始,对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时地利人和”划分为六个等级,按照不同的等级徵收交纳皇粮的数字;他们对自家每块土地所属的等级以及交纳皇粮的数目,清楚熟悉准确无误决不亚於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级是官府县衙测定的,徵交皇粮的数字也是官家钦定的,无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俩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来算盘,推给老秀才说:“你给兑换算计一下。”老秀才噼里啪啦拨动看算盘上的珠子,连拨两遍,一亩天字号地大体可以折合四亩人字号地。这样就推算出鹿子霖应该净给白嘉轩的银两,如果按市价折合成粮食或棉花该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过头对老秀才说:“现在该你忙活了。”老秀才这时接过药铺伙计王相送来的砚台,开始研墨。他被请来的职责很单纯,那就是双方把话说到以後写买卖土地的契约。 鹿子霖看着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动作,心里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只要能把白家那二亩水地买到手,用十亩山坡地作兑换条件也值当。河川地一年两季,收了麦子种包谷,包谷收了种麦子,种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粮也难得保收。再说河川地势平坦,送粪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车一套粪送到地里了。他家在河川有近二十亩水地,全是一亩半亩零星买下来的,分布在河川的各个角落。最大的一块不过二亩七分,打了一口井,雨季保种保收。其余都是亩儿八分的窄小地块,打井划不来,不打井又旱得少收成。嘉轩这二亩水地正好与自家的那块一亩三分地相毗邻,含在一块就是三亩三分大的一个整块了,整个河川裹也算得头一块大地块了。春闲时节就可以动手打井,麦收後如遇天旱,就可以套上骡子车水浇地不失时机地播种了。他咪看眼装作啾着老秀才写字,心裹已经有一架骡于拽着的木耳水车在嘎吱嘎吱唱看歌。 白嘉轩双手抱成一个合拳压在桌子上,避眼不看老秀才手中的毛笔,紧紧锁着眉头啾看那个密密庥庥标着药名的中药柜子,似乎心情沉痛极了。其实他的心裹也是一片翻滚的波澜,那块蕴藏着白鹿精灵的风水宝地已经属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老秀才写完就可以签名了,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项买卖土地当中的秘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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