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音乐与画册里的生活 | 上页 下页


  ——和平随想曲

  音乐流动的时候,静止的美国乡村画面就渐渐升起了炊烟。拉威尔的灵魂在一九三七年晚雨的空气中湿漉漉地复活。

  “可憎的二十世纪。”老妇人垂头坐在硬木藤椅里,她翻动画册的手指哆哆嗦嗦的,她的咕哝声同窗外的风景一样陈旧不堪。

  “一九三七年,会死去一个追求音乐技术完美的人,可惜的二十世纪。”

  老式电唱机将《西班牙狂想曲》的旋律送到老妇人心底,使她心底的湖水涟漪点点,而她膝上的画册已经走完了春夏秋冬。

  她诅咒二十世纪的时候,她的女仆正挎着菜篮子尘垢满面地把二十世纪末的消息带给她:

  “云字楼的玫瑰油糕涨价了。晒到院子中的米原想将虫子晒走,没成想米也连带着没了。”

  “二十世纪的奸商和窃贼。”老妇人咕哝了一声,盯着画面上的一间房子。她在想,这房子的主人是牙医还是牧师?

  “信箱里有两封信。”女仆麻利地将玫瑰油糕放在蓝瓷盘中,然后用舌头舔了舔沾上了油渍的手指,将两封信送到老妇人面前。

  “又不是一九三七年的信,”老妇人叹口长气说:“我不急着看。”

  老妇人认定白房子里住着牧师。因为白房子门前的雪地上脚印纷乱,必定是许多人需要这地方才频繁地来。而牙医的门前应该只有牙医自己的脚印,这样小的镇子牙医会巡遍患者的。

  “一九三七年年底,我从扬州逃往汾阳的路上,一个扛着镐头的农民碰掉了我的一颗门牙,我没有想到那年法国会死一个大音乐家。一九三七年以后的岁月,是黑暗的岁月,同时也是音乐的岁月。”

  老妇人正在写一部回忆录,她写完这段话后心绪又纷乱如麻。她的一生充满了毁灭和幸福,恐惧与悲伤,她经历过战争、瘟疫、饥荒,有过情人、仇人,她的手指触摸过如膏的胭脂、闪光的银器和亮丽的丝绸,也触摸过荒草、尸骸、糟糠和犁铧。

  她无法把那些沉重的杂乱无章的记忆理出头绪。她的回忆录断断续续的,开始像是结束,时间顺序上也处处越轨。她刚动笔本意想叙述自己的出生和家庭背景,结果一落笔便是:

  “我确切觉得生命开始的时候是一九三七年,而这生命的结束也是在同一年,这年的年底我对着遍地尸骨哭泣生命的结束。那时候汾阳刚下过一场雪,少见的一场雪把我要描述的场景全部虚化了。我只记得那场雪中汾阳像个巨大的银锭。我走在这虚假的危险的银锭上冥想音乐时,却突然发现它在枪炮声中訇然碎裂,裂痕漫出血腥气。就在这种时刻,我诞生了。”

  整整一个春天她都在重复地描述相似的感觉。风微妙地转热,她在白天时总把深蓝色的金丝绒窗帘拉上,以避免灼人的阳光投入房间。

  “阳光使我不敢回忆。”老妇人总是告诫女仆,“日落时才能拉开窗帘。”

  女仆很忠诚,老妇人说什么,她都言听计从。除了买菜、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她把余下的时间都打发在摆纸牌上。逢到月底女仆清理各项费用而将余下的钱交给老妇人时,她都说:

  “买纸牌去吧。”

  平素,老妇人也在光线黯淡的屋子里接待一些来访者。领导、远房亲戚、她的崇拜者,大都是三两句话就打发了人家。她没有谈话的欲望。有时,女仆从街角的报摊买一份小报回来给她,说那上面有她的新闻。她只说一句“我的事只有我自己知道,他们胡说些什么”,小报也就进了纸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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