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原野上的羊群 | 上页 下页


  “这孩子觉很轻,如果你们再碰他的耳朵,他就会醒的,他的耳朵可灵呢。” 中年女人微微叹了口气,“他睡了二十多分钟了,再有一会就该醒了,他的觉不长。”

  那个小女孩将窗台上的那两杯热水倒进花盆里,中年女人见状气急地扯过她,拍打着她的背喝斥道:“这么不懂礼貌,客人还没喝呢,花秧也得给你烫死了,还不快出去玩!”

  那女孩子并不反抗,也不哭,她在挨打时恨恨地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中年女人气咻咻地拉亮了电灯,昏暗的光线下熟睡的婴儿露出了微微的笑靥,也许他正做着甜美的梦。他的嘴不大,小巧的鼻子,眉毛弯弯,眼睑微微凹陷,肤色白净,是个很漂亮的孩子。

  中年女人说:“说心里话,我真舍不得放他——”她抽噎了一下,“可是你瞧,老大——”她指了指那个充满反抗情绪的小女孩说,“已经六虚岁了,老二是个男孩,四岁了,现在跟他爸爸出去了。拉扯这三个孩子真不容易,还有这老三是超生,在外名声不好听,听说你们很想要个孩子,送给你们去养敢情是个好事,我们也算做了亲家。”

  “王吉成不在家,你能做主吗?”于伟问。

  “他受不了眼见自己的孩子让人给抱走,所以才早早就领着老二走了。走了一天了,午饭都没回来吃。”

  “这孩子现在能吃些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七个月了,主要是吃我的奶。”女人有些愁眉苦脸地说,“你也知道咱农村人坐月子也吃不上个啥,几顿小米粥和几个鸡蛋就算好的了,所以奶水也不旺。” 她看了看于伟说,“你们经济条件好,可以给他喝奶粉,再少喂一点鸡蛋黄。等到一周岁后,就可以喝些粥了。”说完,又心神不定地盯着我,问,“你肯定不会再要孩子了吗?”

  “我不能生育。”我有些难堪地说,“否则也不会——”

  “有的毛病是能治的。”女人咄咄逼人地问,“你的病是不能治的?”

  我点点头。于伟爱抚地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这孩子生在三月初八,晚上六点多钟。”女人开始介绍孩子的习性,“他不喜欢睡热炕,穿衣服也别给穿太厚了。他怕惊,胆有点小,不过小孩子都会这样的。你们看他头发长得不太好,以后可以常常给他剃剃头,好发发头发,最好阴历二月二的那天剃,那是剃龙头的日子。他喜欢吮手指头,你们别担心,他一岁以后就会好。”女人最后拿出一沓钱说:“这是吉成做手艺换来的六百六十元,取个六六大顺的意思,算是托你们抚养的一点零花,不好意思。”

  “这怎么?该我们给你——”于伟迟疑着。

  女人不容分说:“那成什么体统啦,拿着。”

  “王吉成平常在家干些什么?”于伟问。

  “孩子他爸手艺不错,干个木匠活还没问题。原先收成好时,冬天还能到要结婚的人家打打箱子、柜子、桌子和椅子。”

  我说:“你放心,我们会好好待这个孩子,将来让他受良好的教育。”

  “你们也尽管放宽心。”女人说,“只要孩子给了你们,我们就不会进城去看他的。”女人的声音开始发颤,“只求你们把他当亲生的孩子对待,别让他受委屈。”

  “我们保证。”于伟说。

  于伟看着那个始终沉默着的眼泪汪汪的小女孩,她穿着件蓝底碎花布袄,梳着两根羊角辫,头发又黄又稀,尖尖的下巴,一双极其宁静的大眼睛。

  于伟掏出五百元钱递给那个小女孩:“这是叔叔送你的,等你将来上学当学费用。”又转身对那女人说,“以后家里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们说,还有老大、老二的学费,我们包了。”

  那女孩子却朝后退了一步,然后缩在墙角,将双手背到身后,呆呆地看着。她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要小弟弟,我要小弟弟!”

  她如火山爆发般的哭诉将熟睡的婴儿给吵醒了。炕上的孩子一骨碌爬起来,也跟着哭了起来。女人忙着去抱炕上的孩子。我们都起身去看那个孩子。他撇着小嘴哭个不休,他那圆溜溜漆黑的透出聪颖之光的大眼睛湿漉漉的。当他发现我和于伟后,他不哭了,而是紧紧偎在女人怀里怯怯地看着我们。

  “他有些认生,今天晚上可能你们要遭些罪。”女人说,“不过三四天以后就会好的。”女人俯身亲了亲孩子的脑门,“你们亲他时不要亲腮帮子,那样小孩容易流口水。”

  我们点头称是。

  “让我再喂他一遍奶吧。”女人说,“让他吃饱了再走。”女人解开上衣的钮扣,于伟连忙走开去哄那个抹着眼泪的小女孩。一只松弛的乳房耷拉下来,乳头不是草莓色,而是深褐色,孩子一口叼住奶头,很香甜地吮吸起来。屋里一片寂静,只看见灯下的女人用力挤着奶,她恨不能将所有的乳汁都喂给他,孩子无忧无虑地鼓着腮帮边吃边望着他的妈妈。吮奶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亲切。我几乎没有勇气从这个女人的怀中抱走这个孩子了。喂过奶,女人又亲了亲他的脑门,然后将他放到炕上用线毯包好,颤抖着递给我。我紧张得几乎窒息,喘着粗气接过这个孩子。孩子一被我抱起便呜呜哭了起来,他挣扎着,想伸出小手去抓他的妈妈,女人泪流满面地说:“你们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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