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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色草垛

  那一年收获完土豆之后,天空中飘着的风就变得爽利了,山上的树叶一天一种颜色:前天是浅黄色的,昨天就有黄中透红的,今天通红的叶子也出现了。这些叶子变了颜色之后,就像那些喜欢赶集的妇女一样纷纷扬扬地飘扬出去。那段时光我总会看见光秃秃的树干和枝桠笼罩之下的一大片深红和金黄相重叠的叶子。

  收完土豆之后我们的秋收劳动就做了一大半,我们把土豆下到房屋中的地窖里,然后准备歇息几天了。

  我姥姥说:“姥姥带你去二姨家住几天吧。”

  我听到这惊人的喜讯后就去柜子中找我的衣裳。我想穿那件绿格子上衣,它是二姨给我买的,平素里姥姥不准我穿它,说怕把这么金贵的衣裳穿糟了。

  我和姥姥去串亲戚了,我们为二姨的婆婆带着一包过年时人家送来的、而姥姥至今舍不得吃的变得坚硬了的点心。然后我们还带着两瓶水果罐头:一瓶是红色的山楂,一瓶是浅黄色的菠萝。我们走出灰色的大木刻楞房子的时候我央求姥姥让我把狗也带上。我姥姥开始时有些答应了,后来当她看见姥爷从门边出来,步履迟缓地来到院子中目送我们时,姥姥忽然说我不能带黄狗去,黄狗要留下来陪我姥爷。

  我和姥姥行走在路上,我看见大片大片的田野都在被收获鸡群在麦地里懒洋洋地拾麦粒,它们身上的羽毛被阳光擦得锃亮锃亮的。我姥姥边走边嘱咐我到了二姨家要守规矩,不要乱跑,不要大声说话。吃饭时要小口小口地送,不要吃出声。筷子不要满菜盘乱插,只动朝自己这面的。见了二姨的婆婆要叫“王姥”,要给她行礼问好,见了王姥的闺女傻娥不要惹她,她有疯病。姥姥甚至还嘱咐我不要吃撑着了,以免在众人场合放出屁来。

  我们是午饭后出发的,由于姥姥是裹足,路上又碰到几个熟人说话耽搁了一些,所以到达二姨家时已经是黄昏了。姥姥暗自埋怨来的时辰不巧,好像单单是为了赶人家的饭碗似的。

  王姥他们果然在围着桌子吃晚饭,王姥坐在正位,很富态的样子,手里正托着一碗粥,她见了我姥姥之后大叫着“亲家——”然后赶忙放下碗来拍打我和姥姥身上的灰尘。“累了吧?”“不累。”姥姥笑着说,“小秀呢?”姥姥见二姨不在场,就问她。“王成他娘死了,秀儿帮着发丧去了。”王姥说。“唉,上个月王成他娘还去粮店打油呢,怎么一上秋就没了?”姥姥叹息着。“这个岁数了,还不是有了今天没明天?”王姥倒是开明。

  王姥伺候我们洗脸的时候傻娥正在一声不吭地看我们。天并不太热,她却敞着怀,我可以看到她的一双奶子像吊瓶一样松软地垂在胸前,丰满得像富人的钱袋一样。她胖胖的圆脸气色极好,但她的眼神却散漫呆滞,她的眼睛使我想起被我玩得陈旧无光的玻璃球。

  我们吃过晚饭后王姥和姥姥就关在一间骨尸匣一样的黑房间里去嘀嘀咕咕地讲话去了。她们的嘀咕声听起来像鸡下蛋一样可笑。我无事可做,不禁思念起家中的黄狗。

  傻娥凑在窗台借着外面朦胧的光线在读一本书。她的呼吸声特别粗莽,所以我怀疑这呼吸可以像风一样帮助她翻动书页。我小心地走过去问她在读什么书。

  “《西游记》。”她憨憨地说,“我已经看到一百四十三页了。”

  “你认字吗?”我问她。

  “我不认字怎么能看到一百四十三页!”她气呼呼地说。

  “我寻思你是翻着玩的。”我说。

  “我认字,我才不翻着玩呢,你胡说八道!”她的脸色发青了,而且嘴角开始抽搐,呼吸声更加急促。我意识到她要发病了,我就飞快地跑去报告王姥和姥姥。

  傻娥犯病了。那一个晚上大家都在陪她,谁也没睡好。她发烧,脸色红艳得像烧透了的钢材,我姥姥不时地用白眼仁瞟我:你犯了罪,你知罪不——她的眼睛似乎这样责备我。可我心里却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并没有说傻娥什么她却犯了病,她怎么这么娇气?

  第二天早晨傻娥的病就好了,她显得精神饱满,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而姥姥和王姥却疲惫不堪,吃饭时似乎连捧饭碗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我则因为二姨的不在和无端地闯了祸而有些想家。

  早饭一过,姥姥就把我叫到外面,告诉我说傻娥想做什么一定要顺着她,不能戗她。她说月亮是方的你就不要说是圆的,她说花是在冬天的鸡舍里盛开,你也就点头附和。傻娥似乎左右着这个家庭的空气。

  整整一个上午我躲在菜园中不敢出来。我用一把小铁锹挖蚯蚓,然后把这些蚯蚓装到一个白色的铁皮盒子中预备着去喂鸡。当我看到秋日的太阳白花花地游动到中天的时候,我听见我的肚子发出隐隐约约、胆胆怯怯的咕咕声了,这声音像雏鸟哑涩的歌喉一样紧张。

  傻娥朝菜园中走来。我听见她的充沛的呼吸声像晨雾一样朝我飘来,我看见她跃动着的身体有一点红格外让人惊悸:她竟然在辫梢上结着一块红布。

  她说:“你姥喊你吃饭。”她拍了一下鼻涕,鼻尖上的几颗汗珠便像狗撒欢似的滚来滚去。她又说:“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顿顿都要吃饭?”她蹲下来,看我挖出来装在白色铁皮盒子中的那些蚯蚓。她的屁股挡着我的视线,她的屁股像秃山一样圆润、结实、硕大。

  “叫我姨。”她直起腰,把我挖的蚯蚓全都给倒在土里,我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上午的粉红色的果实条理清晰地像穿针一样地扎进土里,我气愤得没有喊她“姨”。

  “你不喊,我就要扒你的裤子了。”她气汹汹地说。

  “你敢!”我说,“你娘就站在门边呢!”

  傻娥的脸立刻就气得像熟透的土豆一样臃肿了。她三把两把就将我捋起来,就像急着捋一把葱叶赶着去爆油锅一样。她骂着撕开我的衣襟,并且拍着我柔韧的肚子喊着:“这么圆呢,一个上午连一次屎都没拉,食没消完,倒又要吃了!”

  “娥——”王姥循声疾步走来,“你又在干什么?你快撒了手!”

  “我不!她怎么一天三顿天天跟着吃?”傻娥说这话时带着哭腔。

  “她是你小辈的,你让着点!”王姥劝道。

  “她自己有家,她不去她家吃,她非要跟我们家吃!”傻娥松开手,哭了。

  吃那顿午饭时我一直垂着头,我不敢看傻娥盯着我饭碗的表情,我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心惊胆战。我在使用筷子时尽量变得斯文一些,菜不敢多挟,饭也不敢多吃。那张饭桌简直像供桌一样肃穆庄严,而所有的食物都是供品,我每吃一口都好像在冒犯祖宗。我的敏感、自尊、隐忍的性格的形成不能不说与这件事有某种微妙关系。

  午饭之后我逃到菜园忍不住哭泣起来。二姨不在,一切都没有生气。我不知送葬的队伍是否已经出发,姥姥所说的两三天的时间是不是个虚数。这次出来玩的确没有任何快感,我厌烦王姥家的鸡,甚至觉得她家栏里的猪的吞食声也丑陋无比,厕所也小里小气的,没有任何顺眼的地方。我便想这样的地方生出傻子是难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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