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原始风景 | 上页 下页


  “哦,我似乎听妈妈讲过,那个医院后来被一场大水冲跑了。”

  “是啊,一九三八年那场可怕的大水,那时在医院前面有一条很繁华的街,包子铺、当铺、肉铺,还有掌鞋的、打镏子(金戒指)的、做寿衣的、算命的……热闹得让人头晕眼花,还有开窑子的,有日本娘们、毛子娘们和中国娘们……”

  大概他又重温了当年的场景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动情极了,那种被压抑已久的深沉的梦幻般的回顾和那种对遗失的岁月的忧伤的感喟,不由你不为之震动。而我则认为,他所指的“繁华”最重要的是说窑子吧。

  “那时的窑子是什么样的?”我问。

  “一共有十几个房间的白房子。睡房在楼上,楼下是做买卖交易的,开窑子的老鸨兼营着别的生意。老鸨一见来了人,就先用茶水伺候上,然后……”

  “怎么样……”

  “你不要打听这个了,这个不能写。”

  “那么,去逛窑子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那些淘金的、没老婆的、老婆不在身边的,啥样的都有。”

  “那时是否有不去逛窑子的呢?”

  “男人没几个能熬住的,但也有不去的,不去的……”

  他又停住了话,他吞吞吐吐地把他对繁华生活的回忆给打住了。而我的思绪却仍然停留在那一屋粉黛、红妆绿裹的窑姐身上,那种软玉温香不禁使我联想起日本女人素洁、宽松、典雅的和服和她们高高挽起的发髻,她们的弯弯的眉毛和樱桃一样的小嘴,她们缓缓前行的步态和谦恭施礼的身姿,以及她们扑朔迷离的眼神和遥远的歌声。她们曾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融化了多少男人的血肉和神经,我不得而知。与此相反,那些热情奔放、喜欢喝酒和跳舞的俄罗斯女人的野性的长裙子和她们金色的头发也像莫测的闪电一样打入我心间,叫我在向往中颤栗和惊悸。如今,她们的坟墓已经一天天地凹陷下去,坟墓像她们苍老的乳房一样干瘪了,茵茵绿草在她们的胸脯上重新构造新的生命。我知道时间如果能倒流,那么姥爷他们所要的大概还是那间白房子和房子中断肠似的温柔。

  他苍老了。许多他熟悉的场景和人物已经死亡了。他的呼吸大概为此而变得沉重了吧。我知道一个生者最大的悲哀就是因为活得太久而饱尝了回忆的忧伤和语言的孤独,他面对新的墙壁时的苍白心境。

  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去让一个老人为我的故事的形成而再一次地经历叙述的痛苦呢?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追寻他对往事的回忆。我愿意看着他以沉默的表情面对日出日落,以无言的深沉对待辽阔的田野和我们居住的灰色的房屋。我曾经注意到他蜷缩在墙角时对着在墙缝边匍匐的蜘蛛时眼睛所闪烁着的莹莹水色,你会觉得音乐就在那个时刻产生了。

  我姥姥是一个热情而又异常聪明的老太太,她极其好客。我们的房屋总是有客人的身影出现。每逢这个时候,姥爷就默不做声地走到外面,他或者是坐在园子中的垄台上,或者就坐在门口的木墩上——这时他面对的是一条路。似乎永远都是他在拒绝客人到来时那种少见的家庭气氛,他崇尚清静已经成为一种癖好。为此,姥姥曾不止一次数落他的冷漠。据姥姥讲,合作社的时候,姥爷经常把自己家的东西偷出来入社。有一天晚上他又从仓房中偷出一根牛绳,他要把它拿到社里去,被姥姥发现了。他们撕扯在一起,姥姥哭着要用这根牛绳勒死她自己,姥爷只好罢休。这一段佳话在我们故乡几乎广为传颂。也难怪,他那时是乡长,爱社如家他要以身作则。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使他从乡长的宝座上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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