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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车吧,二十多年前我就是在这欠下你的债的,那回我没有拉你,这回白白地拉了你,我不欠你的账了。”

  剃头师傅从车上下来,他站在雨水里。他们同时站在雨水中,他们都不年轻了,剃头师傅忽然羞愧地说:“我不该给你剃光头。”

  “你这是报复我呢。”李老头的声音被雨水黏住,听起来并不很清晰,“老婆和孩子见了我都笑,我过了一辈子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丢人过。”

  “我不该,真不该……”剃头师傅说。

  李老头走到剃头师傅面前,他从他手里夺过剃刀,一下子扎进自己的心口窝。剃头师傅被夺了剃刀的那一瞬以为李老头是要给他也理个光头扯平呢,所以先自用手护住了脑袋,但他没有料到李老头要虐待的却是他自己。李老头在雨水中倒下去,他的胸口涌出血来。剃头师傅愣愣地看着血液被雨水冲淡,流到路面上。他连忙把李老头抬到车上,然后调过头拉着车一直跑下去。当黄包车停在猪栏巷“王神医” 门前的时候,王神医正送一个客人出来。他知道这黄包车里肯定有病人,便拉开垂在前面的雨帘,将手搭在病人的额头上,然后慢慢将手移到鼻子那儿。他试了试,就缩回手,对剃头师傅说:“到刘八仙那里买点东西,打发他上路吧。”

  王二刀领着女萝,女萝的身上背着会会,他们一家三口给李老头吊丧来了。李老头无儿无女,十八年前将王二刀收为义子,所以在众多的吊丧者中,王二刀身上的孝最重。他披着一身的白麻布,头上还戴着孝帽子,看上去跟个白色的幽灵似的。女萝腰间系着一条白麻布,头上的孝帽子就免戴了,因为每戴一次她背后的会会都要不安分地用手把它掀掉。那孝帽子像死老鼠一样落在地上,丧葬的主持人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摆摆手说:“孝心也不表现在一顶帽子上,免了吧,免了吧。”

  于是就免了。女萝心中巴不得呢。

  那个爱吃茴香馅饺子的老婆子在吊丧时逢人就说:“他只说有个大主,他吃完饭喝了一壶茶然后坐在树下乘凉,后来回屋又喝了一壶茶就上路了。那时天还没下雨呢,我不知怎么心慌起来,把一个老主顾的衣服都给熨糊了,我三十多年了还没有熨坏过一件衣服呢。”

  她说完,就到灵位前数灵幡上的纸片。她总怀疑那上面的纸片数目不够老头子的实际年龄,所以一想起来她就要上前查一遍。每一次查下来她都显得心慌意乱的,大家就劝道:

  “别憋屈着,想哭就哭出来。”

  老婆子居然还能凄然笑着说:“哭个啥?跟了他一辈子了,他自己要死的,死要面子,从来都是个死要面子的人,死了倒干净。”

  然而剃头师傅却不然了。他像李老头的儿子一样一直守在灵前,他不住地给灵位磕头,磕得他的额头都肿了。老婆子开通地劝道:

  “死就死了吧,别那么过意不去。他自己爱面子,一个光头就能叫他这样。我跟了他一辈子也没想到,真为他愧得慌。”

  女萝也觉得为了一个光头去死太不值得了,将来会会那一代的人讲起这事情肯定要当做笑料的。

  举行葬礼的这天女萝醒得很早。才五点多钟,天就呈现着一派柔和的亮色,她将会会弄醒,母子俩喝了些小米粥,然后她就背着孩子到干娘家去。她沿着月芽街慢慢地向前走,路上的老熟人都冲她点头,大家知道她这是去发丧,所以也不问她什么,问又怎么问呢?说:“你那干爹怎么因为一个光头就……”女萝保不住会 “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所以大家不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觉得心中很舒坦。太阳从她背后升起来了,她觉得背后暖洋洋的,她一直向西走,当太阳升得更高的时候她朝北方的灯盏路走去。这时太阳从右侧照耀着她,她斜斜地裹着一束阳光,使她的半面身子显出勃勃的生气。那灯盏路两旁的杨树又被她开始查了下去。一棵、两棵、三棵……她一五一十地查,查到她自己糊涂了的时候,她就回头看了看走过去的灯盏路——那么多的杨树哇!她惊叹着,阳光照着树叶,树叶透明着,满树都像是缀满了翡翠。女萝第一次发现杨树是这么美,她忍不住对会会说:“多好看的杨树哇!”

  女萝走到猪栏巷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那种非同寻常的骚乱。灵棚那里挤满了人,女萝恍恍惚惚看见一些纸糊的东西在攒动的人头中闪烁出现着。待女萝走近时她吃惊极了:干娘的院门口摆满了纸牛、纸马、纸房子、纸丫鬟、纸车、纸鱼、纸灯等等这类丧葬品。不用说,这些东西全部出自刘八仙的手中。女萝想干娘准是疯了,她大概是动了倾家荡产的决心,才买来了这么十全十美的一套上路的东西。会会看上了纸鱼,他指点着它,咿咿呀呀地叫着,女萝用手打了他一下。

  王二刀坐在棺材前吸烟,女萝走上前悄悄地问:“干娘往后不过日子了?她讲这个排场干啥?”

  王二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哪里是干娘要讲究的。今儿一清早,刘八仙和你娘就带着人将这些东西抬来了,说是不用付钱,有人已经付过了。”

  “会是剃头师傅吗?”女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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