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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永别的白夜

  六月二十一日对于地球是一个特殊的值得纪念的日子。在这一天,太阳将它金色的触角几乎全部移到北半球,在这一天,生活在高纬度村庄的人们将彻彻底底感受到他们生活在一个彻头彻尾光明的世界中。我和马孔多早晨醒来后有些怅然若失,我们迅速从床上分开,各自用衣服装扮起来,然后出现在公众面前。早餐一如昨日,豁着边的油腻腻的碗以老朋友的身份出现在面前,我们象征性地吃了一些。饭后,天有些阴,西旸到房间来通知午后三时动身。问他为什么那么晚,他说上午恐怕有雨。

  “马孔多,你还有什么要问西旸的吗?你们明天就要出发了。”我说。

  西旸顺着我的目光去看马孔多,他对着我目光所及的地方说:“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你只需跟着走就是了。”

  马孔多吐吐舌头。西旸告辞了。

  西旸预料得不错,上午九点一刻,天落了雨。马孔多赤脚坐在沙发上抹避蚊油,我则百无聊赖地摆弄手电筒的电池,装上卸下,卸下又装上。

  马孔多忽然轻声对我“哎——”了一声,他很少叫我的名字,在他的生活中,我就是被千呼万唤的哎。

  “昨夜如果使你有了孩子,我会非常难过的。”他说。

  原来他为此闷闷不乐!我说:“绝对不会!”

  马孔多的眼睛又充满了神采,那种忐忑不安的表情取而代之以镇定自若的神态, “我只是不想给这世界留下我的血液。”

  “是孩子。”我说。

  雨下了一个多小时就住了,天豁然亮堂了。雨后的白云缥缈地点缀着蓝色的天空,不远处的山苍翠欲滴。许多车辆在午后潮湿的空气中朝北极村出发。西旸带领漂流队的小伙子们往卡车上装东西。西旸他们已退了房间,他们在北极村尽享白夜后将直接驱车到黑龙江源头,所以北极村之夜将是我与马孔多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对于别离我已习以为常,但马孔多这次离去却使我惆怅。我把属于他的东西一一打点好,又将自己行囊中的手电筒、望远镜、蜡封的火柴、香烟、避蚊油等统统给了他。我也退了房,希望归来后直接赶到车站,不想独自再嗅到北陲饭店里与马孔多同居的房间的气息了。

  午后三时我们分乘两辆卡车出发了。西旸让我和他坐在一起,而马孔多则在另一辆车上,反正我和马孔多也没更多的话可说了。卡车司机打开录音机,西旸递了一盘很有情调的钢琴曲磁带,行云流水的音乐很快把我的心与车窗外的景色相融在一起。西旸突然指着外面一片经历一九八七年大火的过火林说,看见了吗?那些没有被采伐的火烧木已经返青了。那是一片至少有半个世纪生长期的落叶松,尽管它们的树干仍然掩不住大火所留下的苍黑色疤痕,但它们的枝枝桠桠却抽出了耀目的新绿。高纬度植物的生命力如此旺盛,五年之久的表面死寂状态被烧不死的根给催发出了蓬勃生气。这些侥幸存活下来未被伐掉的树木证明我们已经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历史性错误。火灾之后,舆论界大谈特谈官僚主义对经济建设的严重危害时,似乎没有人去关心那些已经被火烧过的树木该怎么办。一个由许多人组成的专家考察团奔赴大兴安岭,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认为火烧木已经毫无再生的可能了,于是一场抢运火烧木的战役在大兴安岭打响了。整整三年时间,那些被宣判了死刑的树木永远离开了大兴安岭这片丰饶的土地,它们被截断,一车皮一车皮地尸体般地被运往他乡。没想到几年后的今天,那些所剩无几的过火林却带着辛辣的微笑孤傲地复苏了。我对西旸说,从塔河到西林吉的火车上,听到两个老大兴安岭人发过这种牢骚了,他们说当地有一个林业专家曾及时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认为高寒禁区的林木根系茂盛、深扎泥土之下,具有永冻层,根是不会被烧死的,只要根不死,几年春雨的滋润和林地上丰富的腐殖质会促使树木复苏。然而他的意见由于势单力薄而寡不敌众,没有人科学地采纳他的意见。真理在这种时刻被上帝放逐天涯海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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