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雾月牛栏 | 上页 下页


  “那我问你个事。”宝坠说,“牛为什么要倒嚼呢?”

  继父曾当过兽医,对牲畜的事自然了如指掌。

  “牛长着四个胃。”继父说,“牛吃下的草先进了瘤胃,然后又从那到了蜂巢胃。到了这里后它把草再倒回口里细嚼,接着,接着——”

  “接着又咽下去了?”宝坠目不转睛地盯着继父问。

  继父疲乏地点点头,说:“咽下的草进了重瓣胃,然后再跑到皱胃里去。”

  宝坠把“皱胃”听成了“臭胃”,他不由嘻嘻笑道:“牛可真傻,倒来倒去,把那么香的草给弄到臭胃里了。到了臭胃就变成屎了吧?”

  继父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他仍然徒劳地想拉一拉宝坠的手,可他的每一次挣扎都使得他与继子之间的距离在增加。

  宝坠惦记着该给三头牛再添些夜草,所以他就转过身朝屋外走。

  母亲哽咽着挡住宝坠的去路,她说:“你不谢谢你叔这些年对你的养育之恩?”

  “他都要死了。”宝坠说,“谢他,他也记不住多一会儿了,还累脑子。”

  “你这个傻——”母亲号啕大哭。

  宝坠绕开母亲,他朝屋外走去。雪儿蹲在门槛上呜呜地哭。宝坠一脚跨过她,说:“你又不死,你哭什么。”

  “明天我屁也不给你吃!”雪儿咬牙切齿地指着宝坠的背影说。

  “葱花油饼,还卷土豆丝呢。”宝坠得意洋洋地说。

  “做梦!”雪儿呸了宝坠一口。

  宝坠一回到牛屋花儿就低低地叫了一声,小主人从不夜间出门,它大约为他担心了。地儿也随之温存地“哞——”了一声,就连脾气暴躁的扁脸也短促地应和了一声,加入了问候者的行列。宝坠心下感动着,连忙去给它们添草。取草的路上他被铡刀给绊倒了,爬起后他数落铡刀:“白天你还要干活呢,晚上不好好睡觉,伸手拽我干啥。”

  干草在槽子里柔软地起伏着,宝坠对着他的仨伙伴说:“你们急了吧?我叔要死了,他想瞅瞅我。”他摸着花儿圆鼓鼓的肚子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们长着四个胃,最后的那个胃是臭胃。”

  花儿、地儿和扁脸吃过草后慢条斯理地反刍,宝坠支持不住回炕睡下了。

  雾气使牛屋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有雾的日子宝坠就格外想哭。他坐在炕上,环顾着愈发显得昏暗的牛屋,不明白那雾怎么年年都来。

  牛槽上横着的牛栏被一东一西两根柱子支撑得永远那么牢固。那道栏是白桦树做成的,黑色的树斑像是一群人的大大小小的眼睛嵌在那里,有的炯炯有神,有的则呆滞不堪。三朵拴着牛的梅花扣在雾气中颤颤欲动,仿佛真正的花在盛开。宝坠每天要爬到牛槽两次接触牛栏,早晨打落三朵梅花使牛获得去野外的自由,晚上又将三朵梅花重新盘上。他每次在解和结梅花扣的时候都怦然心动,仿佛这个瞬间曾发生过什么重大事情。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什么,一如他听到牛的反刍声就努力回忆仍终无所获一样。

  宝坠在雾气中望着那道牛栏。这时牛屋的门开了,一汪亮色如泉水一般涌入,雾气纷纷扬扬地漫了过来。雪儿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宝坠,你的饭!”

  自从继父病危后,一直都由雪儿来为他送饭。

  宝坠没有答应。

  雪儿飞快地走到南墙的饭桌旁,将一个碗和一个盘子摆上去。她穿着翠绿色的短褂子,三头牛为着这黯淡光线中的鲜润翠色而无比纵情地叫起来。

  “葱花油饼卷土豆丝!”雪儿说,“你别一顿都吃了,留下两张中午吃。”

  宝坠还是没有答应。

  “妈说了,今天下雾了,路滑,别把花儿带出去了,它要是摔着了,肚子里的牛犊就保不住了。”雪儿伶牙俐齿地说。

  宝坠答应了一声,然后问:“叔死了吗?”

  “你才死呢!”雪儿几步蹿到宝坠面前,“他要死了你哪有葱花油饼吃,吃个屁!”

  “你肚子里都长虫子了,还这么厉害。”宝坠说。

  “狗肚子才长虫子呢!”雪儿蹿了一下,那样子像只绿鹦鹉。

  “叔怎么还没死。”宝坠颇为失落地说。

  雪儿气鼓鼓地离开牛屋,走到门口时她又大声重复:“别带花儿出去啊,外面下雾了,路太滑!”

  宝坠跳下炕去吃葱花油饼。他将饼平摊在桌子上,然后将土豆丝卷上。奇怪的是他以回屋见叔为代价换来的美食并未给他带来快乐,他的胃里好像塞满了棉花,再吃进什么都显得多余。他只咽了一张就离开饭桌。

  从矮矮的东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雾仍然很大。

  宝坠跳上牛槽,他站在上面,头颅就越过了牛栏,三朵梅花扣莹莹欲动地望着他。宝坠先解开了两朵,地儿和扁脸就朝门走去。轮到花儿,他踌躇了一下,但还是把那朵花打落了。他跳下牛槽摸着花儿的鼻子说:“今天你要慢点走,外面下雾了。你要是摔倒了,肚子里的牛犊也会跟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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