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青春如歌的正午 | 上页 下页
十一


  陈生从地里回来下了一碗面条,然后又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头,坐在正午的阳光下用青草编织东西。他觉得阳光就像一张雪白的网罩着他,而他则如网底的一条青鱼。他编着一件菱形的包。杨秀曾在城里看过这种形状的包,喜欢得不行了,一问价格,竟然要三百多块,吓得她当时就打了一串干嗝。事后杨秀老是唠叨那个包:“就说是纯牛皮的吧,也不会值三百多块吧?一头牛才多少钱?一张牛皮能做多少个包呀?”唠叨得陈生心里发酸,恨那商家何以把价订得像彩虹一样离人这么远。杨秀还在闲时用铅笔在纸上描画那只包,画了不下几十个,越画越逼真,心疼得陈生不敢去看。所以每逢他拈着画有皮包的纸去厕所揩屎时,总觉得蜜蜂在蜇他的屁股。他觉得很对不住自己的女人,所以在编包的时候格外细心,哪怕有一根青草颜色不对路或者出现岔口,他都会将它剔除,所以他的包编得格外慢。青草在他膝上温柔地跳跃着,就像一种别样的光芒照耀着他。这时镇长领着一个人和一条狗走进院子。狗是镇长家的,而人则不是。狗是镇长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儿,仿佛主人显赫它也得抖抖威风才是。陈生讨厌那条扬着尾巴的狗。

  “陈生———”镇长说,“你昨天去苦艾村打人去了么?”陈生抬了一下头,指着狗说:“你让它出去我才和你说话。”镇长就用脚踹了一下狗的肚子,喝道:“外面等着去!”狗毕竟是寄人篱下的,虽然满脸的不乐意,还是乖乖地溜出院子。

  陈生说:“我是去打人了,怎么了?”镇长指着旁边的矮个陌生男人说:“他是苦艾村治保委员会的,专门来咱这儿了解了解昨天打人的情况。”陈生觑了陌生人一眼,说:“我怎么没在苦艾村见过你?”陌生人说:“我才来半年,不过我可听说过你。你跟我实话实说,谁指使你去打人的?”陈生清了清嗓子,说:“那天晚上我从付大头家回来,那晚的月亮可明呢。我一进屋,就有个人说:‘陈生,我都等你三袋烟外加蹲两回屎的工夫了。’原来是李三章,他告诉我苦艾村的马子元扣他的工钱,马子元还骂我,让我去睡小母羊,你说他糟践不糟贱人?我就跟李三章坐着汽车去揍他了,把钱给要了回来。就是这么回事。”“你把人给揍坏了,你知道不?”陌生人说。

  “我又没使劲揍他。”陈生说,“他哪里坏了?”“断了一根肋条。”陌生人说, “人家朝你要医疗费呢,你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又不干农活,他要肋条有什么用?他反正天天都是打牌耍钱,少根肋条没什么。”陈生说完开始下逐客令了,“我正忙着给杨秀造包呢,你们走吧。”陌生人狐疑地看着陈生,镇长在一旁说:“我没说错吧?他打人是犯不了法的。”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当他们已经走得没影儿的时候,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连忙撇下手中的活,挎起一只篮子飞速到邢利民家去买鸡蛋。杨秀在世时,陈生还偶尔来买几回鸡蛋,杨秀死后,他再也没来过。邢利民一看陈生来了,便笑得龇着一口黄板牙说:“馋鸡子儿了吧?”陈生不由分说,便去一个大花筐里挑鸡蛋。他专拣那些红皮且附着血迹的鸡蛋,认为这样的蛋个大味鲜。邢利民过了秤,陈生把钱付了之后,他刚要转身离开,邢利民的老婆恰好挎着半篮新下的鸡蛋蓬头垢面地从鸡舍出来。陈生用手一摸那些蛋还热乎着,就连忙说要换更新鲜的。邢利民由着陈生去换,然后又重新过了一回秤,看看秤比原来的稍稍低了点,就随手添上两个搁到陈生的篮子里。

  陈生飞快地走出邢利民家。他挎着半篮鸡蛋,头上流着热汗。由于他是罗圈腿,再加上走得太快了,所以就拐得格外厉害。别人看见陈生这风急风火的样子,都忍不住问: “陈生,你这是去哪儿?”那个苦艾村来的治保委员会的人果然还没有离开,他和镇长正在镇政府审李三章。李三章见到陈生,就像见了救星一样,他说:“你们不信问问陈生,我碰没碰马子元一个手指头?”“没碰!”陈生干脆地说,“都是我打的!”说完,他把鸡蛋小心翼翼地摆在陌生人的脚旁,求他把鸡蛋捎给苦艾村老陆家的那个女人, “让她好好补补身子,把身上丢了的那些肉再找回来。”“你跟她家什么亲戚?”陌生人问。“有一年秋凉时我在她家干过活。”陈生说完,就觉得鼻子发酸,他特别想哭,就赶紧返身走出屋子。出去后被灼热的阳光一照,那份伤感就像雾一样被驱散了。

  草编的菱形包被陈生挂在家中显眼的位置。每当他把目光放在包身上的时候,就能看见杨秀的眼睛,它们像两粒黑色的钮扣一样牢牢地钉在那儿。陈生说:“我知道你不让我看它,你就留着自己看吧。”陈生就看屋子的别处。炕头上挂着一张童子骑鲤鱼的年画,已经挂了三年,是杨秀有次进城办年货时买的。杨秀收拾屋子的时候很喜欢去画上摸摸童子胖乎乎的小手,一摸就会带着某种叹息的语气说:“多稀罕人呀———”以至那双小手后来被摸得发乌,仿佛童子淘了气,刚从炕洞中爬出来似的。陈生望着童子的那双小手,不由对杨秀说:“都是你,把孩子的手都给摸糊涂了,弄得跟小偷的手似的。”说完,又去看窗台上的油灯。以往杨秀常常擎着它在仓房里翻腾破烂,那时油灯豆似的火苗一闪一闪的,就像金色的蜜蜂在嗡嗡地飞。如今这油灯好像有许多日子没有点了,陈生就说:“你有日子不点灯了是不是油干了?”陈生望来望去的,后来就有些犯,也许这两天正午他编包累着了。这两天的阳光太锐利,将他的胳膊都晒暴皮了。陈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来他梦见有只羊羔在用嘴啃他的腰,他觉得腰一阵酸痛,就睁开了眼睛。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昏暗不堪,他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给抓住了。陈生的意识一片混沌,心想羊羔是怎么溜进来的,它又怎么生着跟人一样的手?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