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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6

  双休日到了,小磨盘不用上学去了,他懒在被窝里,用被子早罩着头,饶有兴致地看阳光。由于棉絮有薄有厚,所以阳光就能穿透薄的棉絮,呈现一块温柔的亮色。这一块连的亮色就像蓝天上的白云一样妖娆动人。它们形状不一,有的圆圆的像个鹅蛋,有的曲曲弯弯的像条正在爬行的蛇,还有的像一头面临着屠戮命运的四脚朝天的猪。当然,也有像鸡雏、酒杯和花朵的。小磨盘觉得这时阳光就是画笔,它们无所不能。

  未等他欣赏够棉絮里的阳光,菊师傅回来了,她见小磨盘还没有起来,就去掀他的被窝。她的手很凉,像是在冷水中浸泡过,她触着小磨盘脊梁的时候,他不由激灵了一下。

  菊师傅说:“起来吃饭了,吃了饭还有事呢。”

  小磨盘问:“什么事啊?”菊师傅没有作答,她麻利地去叠被子。小磨盘知道,妈妈说话是很吝惜的,仿佛那话是金子,说多了就会有损失似的。

  一出被窝,小磨盘就被从窗口汹涌而入的阳光给刺得半晌不开眼睛。秋天的太阳就是这样,它一旦不被云层所阻挡住,一出来就是无比地光华灿烂,看上去就像一个成熟了的汁液饱满的甜瓜,让人有采摘阔的欲望。狭小的屋子因着无处不在的阳光而显得宽阔多了,仿佛阳光是一种强有力的膨化剂。

  他们所住的屋子就在灶远走高飞主的隔壁,也就十二三平方米左右的样子。屋里除了两张木床之外,就是墙角的摞在一起的两口箱子,里面装着他母子的衣服和菊师傅攒下的一些家底。窗前有一条形木桌,上面摆着暖水瓶、牙缸、木梳、几本被小磨盘翻烂了的小人书、香皂盒、茶杯以及用一个圆肚形的酒瓶所插着的几枝绿色绢花。那个酒瓶还是秦师傅喝酒丢下来的,菊师傅看它的样子可爱,就捡回来当花瓶用了。在桌子旁边,有一个铁质洗脸架。至于墙壁,它热闹得无法形容了。那上面净挂丰些没用的东西,比如用草绳编成的车轮,被磨得出了洞的破帽子,用纸盒铰成的涂着鲜艳色彩的小人等等,其中有不少是疯子送给小磨盘的,如那个草绳车轮,就是魏大华给编的;还有的是他在八方街和四面街亲逛的时候捡到的,如已经坏得不能反修的手电筒、残了多半的花纹漂亮的瓷盘等。小磨盘将它们全都用绳子捆起来,一样样地吊到墙上,这些东西忽高忽低地悬挂着,使白墙上有了或浓或淡的阴影。墙上惟一正经的东西,是个镜框,那是个四四方方的栗色核桃木的镜框,里面镶着五张照片,照片张绿纸衬着,仿佛照片上的人都是奶牛,终日站在草地里似的。正中的照片是张四寸黑白的,那是十年前他们家去照相馆拍的全家福,小磨盘坐在父母正中,,也许是他把他们隔开的缘故,他们斜着身子,将头越过小磨盘的小脑袋,努力地向一起靠拢,显得亲密无间。那时候的菊师很受看,丰满,而且唇角漾着笑意。而他的爸爸看上去很英俊,瘦削的脸,剑眉如飞,从气质上可以看出他是个很自信的人。小磨盘对他没有任何记忆,他实在死得太早了。围绕着这张照片的,有两张是小磨盘的单人照,都是光着屁股在草地上龀牙咧嘴地够皮球。另两张照片是菊师傅的,一张是幼年的,一张是她中学毕业时的纪念照,她梳着一条油光光的长辫子,笑得很明媚。菊晴傅很喜欢看这些照片,有时在镜框下一站就是半小时。

  小磨盘的爸爸曾经是位优秀的军人,退役后被分配到林河县武装部,小磨盘的妈妈就是那时和他认识并结了婚的。谁承想他家有家族精神病的遗传病史,小磨盘一岁的时候,他就开始丢三落四,常常是说了前半句话,后半句就忘了。他在武装部上班是佩带手枪的,有一回,他竟把手枪别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往来的行人看见了无不胆寒。直到此时,他才战战兢兢地向菊师傅讲了他家的精神遗传病,而在此之前,菊师脯却一无所知,只是听丈夫说婆婆是自杀死的。至于仍然健在的南方的姑姑,她已经在精神病院度过了近二十年的光阴。而这一切,他当时是竭力隐瞒的,他爱小磨盘的妈妈,怕说了以后会失去她。况且,他有四兄妹,谁知道这病在这一代会不会遗传,真的遗传的话又会遗传给谁呢?当丈夫的精神越来越失常后,他们来到了柳安精神病院,只住了一周,小磨盘的爸爸就死了,他溜进了护士值班室,用一把剪刀挑开自己的腹部,自杀身亡。而那时的护士一个去查房了,另一个去上厕所了。在丈夫的死是否属于医疗事故上,院方态度坚决,认为病人死前是清醒理智的,他是自杀,不属于医疗事故。而菊师傅则认为,患者死在你们医院里,你们没有看护好,责任完全在于院方。小磨盘的妈妈迫不得已和疯人院打了一场官司,以她胜诉而结案。在事故赔偿上,小磨盘的妈妈提出来可以少要些钱,他想到疯人院来上班,医院同意了她的要求,把她安排到灶房工作。那时的小磨盘只有两岁。她并不是喜欢疯人院的工作,而是为自己的儿子隐隐担扰,怕小磨盘有一天也会遗传上这种病。万一真有那一天,无论在治疗还是在护理上,她都会方便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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