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额尔古纳河右岸 | 上页 下页


  尼都萨满是我父亲的哥哥,是我们乌力楞的族长,我叫他额格都阿玛,就是伯父的意思。我的记忆是由他开始的。

  除了死去的姐姐,我还有一个姐姐,叫列娜。那年秋天,列娜病了。她躺在希楞柱的狍皮褥子上,发着高烧,不吃不喝,昏睡着,说着胡话。父亲在希楞柱的东南角搭了一个四柱棚,宰杀了一只白色的驯鹿,请尼都萨满来给列娜跳神。额格都阿玛是个男人,可因为他是萨满,平素的穿着就得跟女人一样。他跳神的时候,胸脯也被垫高了。他很胖,披挂上沉重的神衣神帽后,我想他一定不会转身了。然而他

  击打着神鼓旋转起来是那么的轻盈。他一边舞蹈一边歌唱着,寻找着列娜的“乌麦”,也就是我们小孩子的灵魂。他从黄昏开始跳,一直跳到星星出来,后来他突然倒在地上。他倒地的一瞬,列娜坐了起来。列娜朝母亲要水喝,还说她饿了。而尼都萨满苏醒后告诉母亲,一只灰色的驯鹿仔代替列娜去一个黑暗的世界了。为了牵制因贪吃蘑菇而不愿意回营地的驯鹿,秋天时我们常把驯鹿仔拴在营地,这样驯鹿就会惦记着回来。母亲拉着我的手走出希楞柱,我在星光下看见了先前还是活蹦乱跳的小驯鹿已经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了。我攥紧母亲的手,打了个深深的寒战。我所能记住的最早的事情,就是这个寒战,那年我大约四五岁的光景吧。

  我从小看到的房屋就是像伞一样的希楞柱,我们也叫它“仙人柱”。希楞柱很容易建造,砍上二三十根的落叶松杆,锯成两人高的样子,剥了皮,将一头削尖了,让尖头朝向天空,汇集在一起;松木杆的另一端则贴着地,均匀地散布开来,好像无数条跳舞的腿,形成一个大圆圈,外面苫上挡风御寒的围子,希楞柱就建成了。早期我们用桦皮和兽皮做围子,后来很多人用帆布和毛毡了。

  我喜欢住在希楞柱里,它的尖顶处有一个小孔,自然而然成了火塘排烟的通道。我常在夜晚时透过这个小孔看星星。从这里看到的星星只有不多的几颗,但它们异常明亮,就像是擎在希楞柱顶上的油灯似的。

  尽管我父亲不愿意到尼都萨满那里去,但我爱去。因为那座希楞柱里不光住着人,还住着神。我们的神统称为“玛鲁”,它们被装在一个圆形皮口袋里,供奉在希楞柱入口的正对面。大人们出猎前,常常要在神像前磕头。这使我很好奇,总是央求尼都萨满,让他把皮口袋解下来,让我看看神长得什么样子?神身上有肉吗?神会说话吗?神在深更半夜会像人一样打呼噜吗?尼都萨满每次听到我这样跟他说玛鲁神,都要拿起他跳神用的鼓槌,将我轰出。

  尼都萨满和我父亲一点也不像亲兄弟。他们很少在一起说话,狩猎时也从不结伴而行。父亲非常清瘦,尼都萨满却很胖。父亲是个打猎高手,尼都萨满行猎时却往往是空手而回。父亲爱说话,而尼都萨满哪怕是召集乌力楞的人商议事情,说出的话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的。据说只有我出生的那天,他因为前一夜梦见了一只白色的小鹿来到我们的营地,对我的降生就表现出无比的欣喜,喝了很多酒,还跳了舞,跳到篝火中去了。

  父亲爱和母亲开玩笑,他夏季时常指着她说,达玛拉,伊兰咬着你的裙子啦!伊兰是我们家猎犬的名字。“伊兰”在我们的语言中是“光线”的意思。所以天黑的时候,我特别爱喊伊兰的名字,我以为跑过来的它会携带着光明,可它跟我一样,只是黑暗中的一团影子。母亲太热衷于穿裙子了,所以在我看来,母亲盼夏天来,并不是盼林中的花朵早点开放,而是为了穿裙子。一听说伊兰咬了她的裙子,她就会腾空跳起来,这时父亲就会得意地大笑。母亲喜欢穿灰色的裙子,裙腰上镶着绿色的缝道,前面的缝道宽,后面的缝道窄。

  母亲在全乌力楞的女人中是最能干的。她有着浑圆的胳膊,健壮的腿。她宽额头,看人时总笑眯眯的,很温存。别的女人终日在头上包着一块蓝头巾,而她是裸露着头发的。她将那茂密乌黑的发丝绾成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支月白色的鹿骨打磨成的簪子。

  达玛拉,你过来!父亲常常这样召唤她,就像召唤我们一样。母亲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父亲往往只是笑着扯一下她的衣襟,然后在她的屁股上拍一下,说,没事了,你走吧!母亲努一下嘴,不说什么,接着忙她的活去了。

  我和列娜从小就跟着母亲学活计,熟皮子,熏肉干,做桦皮篓和桦皮船,缝狍皮靴子和手套,烙格列巴饼,挤驯鹿奶,做鞍桥等等。父亲看我和列娜像两只蝴蝶离不开花朵一样绕着母亲飞,就嫉妒地说,达玛拉,你一定得送给我个乌特!“乌特”就是儿子的意思。而我和列娜,像我们这个民族的其他女孩一样,被叫做“乌娜吉”。父亲管列娜叫“大乌娜吉”,我则成了“小乌娜吉”。

  深夜,希楞柱外常有风声传来。冬日的风中往往夹杂着野兽的叫声,而夏日的风中常有猫头鹰的叫声和蛙鸣。希楞柱里,也有风声,风声中夹杂着父亲的喘息和母亲的呢喃,这种特别的风声是母亲达玛拉和父亲林克制造的。母亲平素从来不叫父亲的名字,而到了深夜他们弄出了风一样响声的时刻,她总是热切地颤抖地呼唤着,林克,林克。父亲呢,他像头濒临死亡的怪兽,沉重地喘息着,让我以为他们害了重病。然而第二天早晨醒来,他们却面色红润地忙着自己的活计。就在这样的风声中,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不久,我的弟弟鲁尼降生了。

  父亲有了自己的乌特后,即使狩猎归来一无所获,一看到鲁尼的笑脸,他阴沉的脸也会变得和颜悦色了。达玛拉也喜欢鲁尼,她干活的时候完全可以把他放在桦皮摇车里,可她不,她把鲁尼背在肩头。这时达玛拉的鹿骨簪子就戴不得了,鲁尼老是伸手去抓,抓下来就放到嘴里啃,簪子尖尖的,达玛拉怕扎了鲁尼的嘴,所以就不戴它了。而我喜欢母亲戴着簪子的样子。

  我和列娜也喜欢鲁尼,我们抢着抱他,他胖乎乎的,像只可爱的小熊,咿呀叫着,口水流进我们的脖子,就好像钻进了毛毛虫,痒得慌。冬天时我们喜欢用灰鼠皮的尾巴去扫鲁尼的脸,每扫一下他都要咯咯笑个不止。夏天时我们常背他到河边,捉岸边草丛中的蜻蜓给他看。有一次母亲给驯鹿喂盐,我和列娜把鲁尼藏在希楞柱外装粮食的大桦皮桶里。母亲回来发现鲁尼不见了,慌张了,她四处寻找,没有见鲁尼的踪影,问我和列娜,我们都摇头说不知,她哭了起来。看来鲁尼和母亲是连心的,先前他还安静地呆在桦皮桶里晒太阳,母亲一哭,他也哭了。鲁尼的哭声对母亲来说就是笑声,她循声而去,抱起他,斥责我和列娜。那是她第——次跟我们发脾气。

  鲁尼的出现,使我和列娜改变了对父母的称呼。原来我们规规矩矩地像其他孩子一样,称母亲为“额尼”,称父亲为“阿玛”,因为鲁尼太得宠了,我和列娜起了嫉妒心,私下里就管母亲叫达玛拉,叫父亲为林克。所以现在提到他们的时候,我还有些改不过来。请神饶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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