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北极村童话 | 上页 下页


  她又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吓人的老奶奶!我一溜烟跑回家,死死地抱住傻子。

  “跑哪去了?一天不着家!喊你姥爷吃饭。”姥姥把刷锅水倒进猪槽里,尖着嗓子招呼我。我放开傻子,木木地走向菜园。

  姥爷光着大脚片子,裤腿挽到膝盖,两手相抱着坐在垄头。风吹来,菜园泛起一层青茵茵的光。姥爷的头发蓬蓬着,随风飘动,阴沉沉的脸上,两只眼睛定定地瞅着什么。

  我捂着胸口,迈过昏黄的、摇荡着波纹的小水洼,立在他背后。他全然没有发觉。

  “一年了,柱儿。没把你的……死讯,告诉你妈。不怪、我,你妈,她,会受不住哇。”

  嘤嘤的泣声,他的身子向前倾着,头不住地低着、低着,一直低到膝盖。

  彩虹走了。天空纯净得像一弯清水。

  好久,他才抬起头,哆嗦着手,在衣袋里抠摸了好久,才见他捏出一个黑莹莹的东西来。

  “西瓜子!”我惊叫道。

  他浑身一抖,慢慢地转过身,放下裤脚,说:“姥爷种西瓜。等结了果,给你吃。”他蹲起来,抠个坑,让我把子放下去。

  “还赶趟吗?”我问他。

  “赶趟。大秋就成了。”他抓起一捧土,细细地搓着,均匀地撒在坑里。

  我和姥爷关上园门,走进屋子,姥姥在里面骂:“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一个不叫操心的!赶明儿告诉柱儿,再回来,可别给那老孽障买东西。弄点子西瓜子啊,今儿看,明儿摸,真比见着儿子还亲。”

  我猛地冲进屋,揪住姥姥的衣襟:“谁叫柱儿?”

  “‘柱儿’也是你能叫的吗?没大没小!”

  “他是谁?”

  “你大舅!”

  柱儿是大舅,大舅怎么会死呢?不敢告诉柱儿他妈,柱儿他妈不就是姥姥吗?

  “姥姥,你是柱儿他妈?”

  “嗯,咳、咳。”她笑歪了身子,洒了一衣襟粥,“我不是柱儿他妈,谁是呢?生柱儿的时候,难产哟,差点没把命搭上。”她从贴墙的铁丝上拽下抹布,捣蒜般地扑弄着米粒。

  “快吃!凉了!什么都好问!”小姨把碗推到我面前,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不饿!我不吃!谁希用你管,对象去吧!”

  她摔下筷子,跑到西屋,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

  自知闯了祸,我满心不自在地走出屋。

  晚霞将要下去,天上变成了灰蓝色,远山被罩在一片水雾之中,显得空旷和迷离。

  傻子迎着我走来。我无心理它,径自向前走着。它委屈得呜呜叫着,抗议般地跺着脚。

  也不知走了好久,前面是江了。

  啊,江,你迅疾地、不停地流,你不觉得累吗?真像个贪玩的野孩子,一躺到这儿,就忘记了吃饭、睡觉。

  你已经变野了,不停地卷起一道道波浪,一簇簇水花。即使这样,你还觉得不过瘾,于是,就在自己的胸脯上切下一块块肉,甩到沙滩上,化成五颜六色的石子。

  瞧你,是不是看我来了,又播撒出一片亮晶晶的碎光,吐出一朵朵白莹莹的莲花?哦,你点头了,不住地点头了。你这北极村的野孩子!

  沙滩多好。又松又软。我怎么才第一次感觉到?五颜六色的石子,圆的、方的、长的,很多,很多……

  被小舅从江边抱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天边钩着一弯淡淡的月牙,无际的星星像蜡烛的火苗,不住地跳着。

  我的泪把小舅的领口全弄湿了。我羡慕江,甚至有些恨它。它洋洋洒洒,阴天,狂热地亲吻条条雨丝;晴天,悠闲仰望浮游的云彩。

  江啊,江,你一定知道奶奶为什么会那样骇人地笑,姥爷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青蛙在江边呱呱地叫了。开始只是零零稀稀的几声,听起来,好像带着铃铛的马车在飞奔。

  星啊,星,满天都是。我是哪一颗呢?妈妈不是说过,生我的时候,梦见一颗星星扑到怀里了吗?

  哦,太累了。我感到头发沉、胸闷极了。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身上冷得直哆嗦,好像谁给涂了一层冰。我把头无力地搭在小舅的肩膀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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