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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有一件作品则明显不同,她比较像年轻女子,而且石头形状像蚕豆,使她看起来像是怀抱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朝上,左眼被凿空。由于刚刚下了雨,凿空的左眼内蓄满了水,风一吹,水面漾起波纹。 “这个作品很特别,它叫……”我问。 “《柔情万千》。”他回答。 “原先雕凿时,并没打算把左眼凿空。但后来凿左眼时,觉得凿坏了,干脆把左眼凿空,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说。这个作品让我目不转睛,我的双脚牢牢钉在地上。 “平时看来没什么,但只要下了雨,凿空的眼睛内便会有水,看起来还真像眼波的流转。”他笑着说,“喜欢这个作品吗?” “非常喜欢。”我点点头,“石头是那么坚硬的东西,但这件作品竟然能传达出一种柔软的感觉,很厉害。” “哈哈哈……”他突然发声狂笑,一发不可收拾。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他停止笑声后说:“有人说了相同的话。” “是吗?” “三天前,有个女孩开车经过,那时也是刚下完雨。”他说, “她和你一样,停在这件作品前很久,然后说了跟你相同的话。” “是这样啊。” “她应该是学艺术的,还画了一幅画送我。” 我心跳微微加速,然后问:“她开什么样的车子?” “红色的车子。”他笑了笑,接着说,“厂牌我不知道,我没什么钱,对车子没研究。” “我可以看她的画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点点头,走回屋内,拿出一张画,递给我。这幅画很忠实地呈现出柔情万千的这件石雕作品,凿空的左眼内水波荡漾,画中女子的眼波便转啊转的,显得含情脉脉。

  女子的外缘画了些线条和阴影,使她看起来像躺在一张极柔软的床上,而这张画纸,就是柔软的床。虽然我已经三个月没看见珂雪的画,但我对她的画太熟悉了。没错,这是珂雪的画,我的眼眶开始湿润。 “她……” 我一出口,便觉得声音已沙哑,而且哽在喉咙,无法再说下去。 “年轻人。”他微微一笑,“慢慢来,没关系。” 我擦了擦眼角,说:“她还好吗?” “她很好。”他说,“不过她跟你一样,看起来很悲伤。” 我觉得刚刚应该是失态了,平静一会后,又问:“她有说什么吗?” “我们坐着说。”他又带我走回凉亭。 “她说……”老先生又开始烧开水,“快乐是向外的,悲伤是向内的。正因为悲伤,所以让她看清了自己。”

  “嗯。” “她觉得自己可以在画里表达很多情感,惟独对人,她还不会表达。所以她要不断地画,一面化解悲伤,一面学习表达对人的情感。” “嗯。” “但她画了三个月,悲伤依旧,直到看见那件石雕,她才领悟。” “她领悟了什么?” “她必须先把自己凿空,才能蓄满柔情。” “凿空?” “嗯,她是这么说的。” “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他笑了笑,“她只说她想要画一幅画,让这幅画能够装满她对那个人的感情。” “嗯。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她跟我说声谢谢,就走了。” “喔。”我很失望,低着头不说话。我觉得已经打扰他很久,而且雨也停了,便起身告辞。他陪我走到门口,突然说:“对了,我有告诉她,要她早点回去。” “她怎么说?” “她说她画完那幅画后,就会回去,而且她会让那个人看到这幅画。” “是吗?” “嗯。”他点点头。

  我说声谢谢,转身离开时,他又说:“别担心,她会回去的。” “嗯。” “她是为你而画的,所以你一定会看到那幅画。” “你怎么知道?” 老先生又开始发声狂笑,笑声暂歇后,说:“我是个石雕师,我连石头的感情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人的感情呢。” 我脸上微微一红,笑了笑,便离开那座石雕园。开车回家,心里觉得有些踏实。我不必再像无头苍蝇四处找珂雪,只要安心等待即可。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四个月,大东的《荒地有情天》终于开播。从第一集开始,每晚九点,大东、小西和我都会守在电视机前。 “拜托,荒地耶!”大东大声抱怨,“女主角竟然化了个大浓妆!” “还有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少一点蕾丝会死吗?” “我写的是王宝钏耶!她竟然可以演成潘金莲!” “男主角抹的发胶也太神奇了吧,风那么大,头发竟然一点也不乱!” “我要他演出在逆境中向上的勇气,不是拿刀去砍人的狠劲啊!” 大东总是边看边骂,声音通常盖过电视机的音量。

  小西曾安慰大东,说:“唐太宗之后的皇帝,是很难当的。” “什么意思?”我问。 “唐太宗,是那么好的皇帝,继任的皇帝,当然备感压力。”小西说。 “嗯?”我还是不太懂。

  “大东故事中的人物,性格那么美好,演员当然有压力。”小西说。 “喔。” 我总算听懂了。一个月后,《荒地有情天》下档。看完最后一集后,大东跟我说:“你的《亦恕与珂雪》呢?” “结局还没写。” “为什么?” “因为结局还在进行中。” 大东听不太懂,把我的小说稿子再拿去看一遍后,说: “其实还是可以拍成电视剧。” “是吗?” “不过要小心,茵月可能会被演成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珂雪则会被演成好像不用上厕所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东说。 “那亦恕呢?”我问。 “亦恕?”大东说,“随便找个人来演就可以了。” “喂。” “开玩笑的。”他笑了笑,“亦恕可能被演成油腔滑调的花花公子。” “这么惨啊。” “没办法。”大东耸耸肩,“这就是文字创作和影像创作的不同,文字总是可以给人想像的空间。” 我起身要回房时,大东又说:“你还是继续写结局吧。”

  “可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大东,因为珂雪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所以结局根本没办法写。 “故事没结局很奇怪。”大东又说,“还是写吧。” 我回房后想了很久,决定打开计算机,开始写《亦恕与珂雪》的结局。万一珂雪始终没回来,或是我再也看不到她,但总有一天,当珂雪看到《亦恕与珂雪》的小说或电视剧,便会明白我的心情。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六个月,礼嫣终于要举办个人的钢琴演奏会。老总给公司每个人买了张门票,要我们大家都去捧场。

  他还特地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说:“这张最贵的票,给你。” 我低头看这张票,第五排的位置,很接近舞台了。 “为什么对我最好?” “因为你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 “是礼嫣交代的吧?”我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的话。 “你怎么知道?”老总似乎很惊讶。 “因为工作最勤奋、做事最用心等,不可能用来形容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老总反而笑了笑。我说声谢谢,便转身离开。 “其实你是个不错的人,只是礼嫣跟你的差距实在太大,所以……” “这点我明白。”我回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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