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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我忘了带钱。”我说。 “对面有提款机。” “我连皮夹都没带。” 这是我和他这十一天以来的第一次对话。老板凝视我一会后,说:“今天我请客。” “谢谢。”我说。 “饿了吧?” “嗯。”我点点头。 “你去坐着等。”老板转过身,“我弄些东西来吃。” 我回到座位,安静等待。十分钟后,老板端了两盘食物走过来,放了一盘在我面前。 “你那盘比较多。”我说。老板把两盘食物对调,然后说:“吃吧。” 我吃了几口,听到他说:“我和她是大学同学。” “不会吧?”我抬起头,“你看起来像是她叔叔。” “你想听故事?”他说,“还是想打架?” “听故事。”我做了明智的选择。 “大三时,她突然想出国去念书。”

  “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她的画是死的,没有感情。” “是吗?” “图画跟工艺品不一样,你不会觉得花瓶在哭或在笑,但一幅画……” “怎样?” “会。”他说,“画会哭,也会笑,甚至可以让看见它的人哭或笑。” “喔。”

  “她不想只学画画的技巧,她想学习如何在画里表达感情。” “那还是可以留在台湾啊。”我问。 “在台湾,感情容易分散;在国外,全部的感情都会集中在画上。” “她想太多了。” “你懂什么。”他瞪了我一眼。我不想跟他顶嘴,于是说:“你说得对,我不懂。” “她还在台湾念书时,就喜欢来这家店,也说这里的咖啡很好喝。” “这家店不是你的吗?” “那时候还不是。”他说,“她出国念书的那几年,我拼命赚钱,后来顶下了这家店,也拜托店长教我煮咖啡。” “那个店长人还真不错。”

  “不。他以为我是黑道人物,所以不得不教。” 我觉得很好笑,笑了几声。

  老板看起来酷酷的、凶凶巴巴的,又留了个平头,难怪会让人误会是黑道中人。 “她回台湾后,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喝咖啡。我不希望她花咖啡钱,又想看她继续画,所以我让她用画来抵咖啡。” “嗯。” “她给我的每幅画,我都好好保存。

  有机会的话,想帮她开个画展。” “你人真好。” “自从她认识你以后,便愈画愈好,这点我该感谢你。” “不客气。” “但她现在离开了,也是你造成的,所以我无法原谅你。” “对不起。” 我们开始沉默,同时把注意力回到餐盘上。

  “说说你吧。”我打破沉默,“你也是学艺术的,怎么不继续画?” “艺术是讲天分的,跟她相比,我没天分。” “会吗?” “没错。我顶多成为艺术评论家,不可能成为好的艺术创作者。” “为什么?”

  “创作者必须只有自己、保有自己,评论家却能站在第三者的角度。” “你没有‘自己’吗?” “认识她以后,就没有了。” 老板说完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 老板摇摇头。 “你不是有她的手机号码吗?” 老板站起身,走到吧台。从吧台下方拿了样东西,再走回来。 “这是她的手机。”他把一只红色手机放在桌上,然后说, “你要的话,三千块卖你。” “你有病啊,我要她的手机干嘛!” 我有点生气,不是因为三千块,而是因为找到珂雪的机会更渺茫了。

  老板将盘子收回吧台,我也起身准备离去。离去前,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板: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我会等。” 拉开店门后,我回过头跟老板说: “你生错年代了,在这个流行爱情小说的年代里,你只能够当配角;但在流行武侠小说的时代,你绝对是一代大侠。” 老板没回答,走出吧台到靠落地窗的第二桌,拿起“已订位”的牌子,再走回吧台,慎重地收进吧台下面。我走出咖啡馆,店内的灯也完全熄灭了,陷入一片黑暗中。捷运最后一班列车早已离开,我慢慢走回家,不知道走了多久。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十二天起,我不再到那家咖啡馆了。

  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十八天,我来到珂雪的住处。开门的是小莉的妈妈,她一看到我,便说: “原来是你这个没良心的人。” “我……”我瞬间头皮发麻,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在。你可以走了。” “她去哪里?” “不知道。她带了画具和画架,只说要出去走走。” “什么时候回来?” “她没说。” “轮到我问你了。”她说。 “嗯?” “你有没有跟她上床?” “喂!” “喂什么喂?”她提高音量,“到底有没有?” “没有!”我的音量也提高。

  “那就好。”她说,“你还不算丧尽天良。” 我觉得跟她话不投机,而且该问的也问了,便往楼下走。 “她有打电话回来。” “真的吗?”我停下脚步,“她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是小莉接的。” “喔。” 我又开始往下走,听到她问:“你最近常熬夜吗?” “没有。”我又停下脚步,“只是晚上睡不好,有些失眠。” “难怪你皮肤看起来没有光泽。” “嗯?”

  “我们公司最近新推出一套白泡泡系列的保养品,要不要试试看?” “多少钱?” “两万块。” “太贵了。”

  “还有幼咪咪系列,只要一万二。” “还是太贵。” “还有金闪闪系列、水亮亮系列、粉嫩嫩系列……” 我不等她说完,就跑下楼,不再回头。搭完公车转捷运,再走路回家,度过失眠的第十八个夜晚。珂雪射出悲伤这枝箭后的第二十天,我来到小莉的安亲班。小莉正坐在草皮上低头画画,我弯下身问她:“你在画什么?” “小皮。”她回答,但没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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