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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你不是说她会来吗?” “那是她自己说的。” “她感冒好了吗?” “她说快好了。” “感冒好了是医生说了算,还是她说了算?” “当然是医生说了算。” “她是医生吗?”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相信她感冒会好?” “喂。” 我和老板开始对峙,他站着我坐着。我发觉他全身上下几乎没有破绽,正苦思该如何出招时,左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清脆响亮的“当当”声。 “快!”学艺术的女孩推开店门冲进来,拉住我的左手,喘着气说, “跟我走!” “我还没付钱。” 我不愧是学科学的人,在兵荒马乱之际,还严守喝咖啡要付账的真理。 “算在我身上。”她先朝老板说完后,再转向我,“来不及了,快!” 我顺着她拉住我的力道站起,然后她转身,拉着我的手冲出咖啡馆。感觉她好像是小说或电影情节中,突然闯进礼堂里把新娘带走的人。她一路拉着我穿越马路,跑到捷运站旁的巷子,她的红色车子停在那儿。 “快上车。”她放开拉住我的手,打开车门。

  说完后,她立刻钻进车子,我绕过去打开另一边的车门,也钻入。她迅速发动车子,车子动了,我还喘着气。我正想问她为何如此匆忙时,她突然右转车子,以致我身子向左移动,碰到车子的排档杆。跟在她后面的车子也传来紧急刹车声。 “你一定很会打篮球。”我说。 “什么?”她转头问。 “所有的人都以为你要直行,没想到你却突然右转。” “不好意思,我差点忘了要右转。”她说,“但这跟篮球有关吗?”

  “这在篮球场上是很好的假动作啊。”我说,“当所有的人都以为你要跳投时,你却突然向右运球。” 她听完后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对不起,我开车的习惯不好。” 我瞥见后座放了一个抱枕,于是把它拿过来,抱在胸前。 “你在做什么?”她又转头问。 “这是我的安全气囊。” 她又笑了起来,看着我说:“你别紧张,我会小心开车的。” “那请你帮个忙,跟我说话时,不要一直看着我,要注意前面。” “是。”她吐了吐舌头。 “你在赶什么?”

  “上班呀。”她说,“我六点半要上班,快迟到了。” 我看了看表:“只剩不到十分钟喔。” “是吗?”她说,“好。坐稳了哦!” “喂!”我很紧张。 “开玩笑的。”她笑了笑,“大概再五分钟就可以到。” 果然没多久就到了,她停好了车,我跟着她走进一家美语补习班。

  “你在这里当老师吗?” “不是。”她说,“我是柜台的总机,还有处理一些课程教材的事。” “为什么不当老师呢?你在国外留学,英文应该难不倒你吧?” “没办法。”她耸耸肩,“老板只用外国人当老师。” “喔。” “我在国外学艺术,但我没办法靠艺术的专业在台湾工作。”她说, “不过还好,我的留学背景让我可以胜任这个工作。” 她叫我也一起坐在柜台内,我看四周并无其他人,便跟着走进柜台。一位金发女子走楼梯下楼时差点跌倒,说了声:“Shit!” 金发女子瞥见我在,大方地笑了笑,说:“Excuse my French。” 她跟金发女子用英文交谈了几句(是英文吧),金发女子向她拿了一些讲义后,又上楼了。

  “为什么她要说:Excuse my French?”金发女子走后,我问。 “英国和法国是世仇,所以英国人如果不小心骂了脏话时,就会说:请原谅我说了法文。” “妈的,英国人真阴险。”我说。 “嗯?”她似乎吓了一跳。

  “对不起,请原谅我说了日文。” 她表情一松,又笑了起来。 “其实我的英文不太好。” “是吗?” “你知道Bee Gees 这个乐团吗?” “嗯。” “我以前一直误以为他们是女的。” “为什么?” “因为Bee Gees 我老听成Bitches。” 她笑得岔了气,咳嗽了几声。我看她应该有些工作要忙,便站起身四处看看。偶尔有人进来咨询,她很客气地回答,接电话时也是如此。忙了一阵后,她说:“对不起,让你陪我。”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事。” “我通常都是四点多到咖啡馆喝咖啡,然后再赶来这里上班。但今天小莉突然发烧,我带她去看医生,就耽误了。” “她还好吧?” “已经退烧了。” “那就好。” “你会怪我把你拉来吗?” “不会啊。”我说,“如果你不拉我过来,我才会怪你。” “为什么?” “因为如果今天又没看到你,我会很担心。” “我也是觉得你会担心我,才匆忙去咖啡馆。原本只是想告诉你今天没空,不能陪你喝咖啡。”她笑了笑,“没想到却硬把你拉来。” “你拉得很好,很有魄力。”

  她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接话。 “你在这里还画画吗?” “几乎不画。”她摇摇头,“而且,这里毕竟是工作的地方。” “你喜欢这个工作吗?” “工作嘛,无所谓喜不喜欢。”她说,“毕竟得生活呀。”

  “我也有同感。” “这世界真美,可惜我们不能只是因为欣赏这世界的美而活着。” 她叹口气,接着说,“我们得用心生活,还得工作。” “我去帮你买杯咖啡吧。” “咦?”她很疑惑,“怎么突然要帮我买杯咖啡呢?” “我猜你是那种喝了咖啡后,就会觉得世界的颜色已经改变的人。” 我笑了笑,“所以我想让你喝杯咖啡,换换心情。” “谢谢。”她终于又笑了起来。这里的环境我并不熟悉,走了三个街口才看到一家咖啡连锁店。我买了一杯咖啡和两块蛋糕,走出店门时,天空开始飘起雨丝。我冒雨回去,幸好雨很小,身上也不怎么湿。到了补习班门口时,隔着自动门跟她互望,发现她的眼神变得很亮。我刻意多停留了十几秒,再往前跨步,让自动门打开。 “我想画画。”她说。 “我知道。”我说。 “我有带笔,可是却忘了带画本。” “我的公文包里有纸,我拿给你。”我将咖啡和蛋糕放在她桌上, “以后不要再这么迷糊……” 一讲到迷糊,我的嘴巴微微张开,无法合拢。

  “怎么了?” “我的公文包还放在那家咖啡馆。”我很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笑了笑,“这里纸很多,随便拿一张就行。” 她找了张纸,开始画了起来。我背对着她,面向门外,并祈祷这时不要有任何电话来打扰她。我的视线穿过透明的玻璃门,依稀可见天空洒落的雨丝。雨并没有愈下愈大,感觉很不干脆,像我老总的别扭个性。 “画好了。”她说。我回过头,她把画拿给我。画上画了一个女孩,面朝着我,是很具象的女孩,并不抽象。我一眼就看出她画的是自己。

  不是我厉害,而是她画得像。女孩似乎是站在雨中,或者可说她正看着雨。由于纸是平面,并非立体空间,因此这两种情形在眼睛里都可以存在。当然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只要看女孩的头发和衣服是否淋湿,便可判断女孩是在雨中还是只看着雨。但我并没有从这种角度去解剖这张画,我深深被女孩的眼神所吸引。 “你猜,”她说,“女孩是站在雨中,还是看着雨?” “她站在雨中。”我回答。她有些惊讶,没有说话。我凝视这张画很久,渐渐地,好像听到细微的雨声。然后我觉得全身已湿透,而且无助。我转头看着她,一会后说:“我能感受到,你在这里真的很不快乐。” 她更惊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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