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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你……"我望着从荃湿透的头发渗出而在脸颊上滑行的水珠,说不出话。

  "下雨时,不要只注意我脸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变的笑容。"荃笑了起来,"只有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呢。""你全身都湿了。为什么不带伞呢?我会担心你的。""我只是忘了带伞,不是故意的。""你吃饭时会忘了拿筷子吗?""那不一样的。"荃将湿透的头发顺到耳后:"筷子是为了吃饭而存在,但雨伞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存在。""可是……""对我而言,认识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认识我之后呢?""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荃虽然浅浅地笑着,但我读得出她笑容下的坚毅。

  三天后,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点47分,台湾发生了震惊世界的集集大地震。

  当时我还没入睡,下意识的动作,是扶着书架。

  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

  我们醒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电话回家询问状况。

  明菁和荃也分别打电话给我,除了受到惊吓外,她们并没损伤。

  我、柏森和秀枝学姐的家中,也算平安。

  只有子尧兄,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那晚的气氛很紧绷,我们四人都没说话,子尧兄只是不断在客厅踱步。

  五点多又有一次大规模的余震,余震过后,子尧兄颓然坐下。

  "子尧兄,我开车载你回家看看吧。"柏森开了口。

  "我也去。"我接着说。

  "我……"秀枝学姐还未说完,子尧兄马上向她摇头:"那地方太危险,你别去了。"一路上的车子很多,无论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子尧兄不是低着头,就是瞥向窗外,不发一语。

  子尧兄的家在南投县的名间乡,离震央很近。

  经过竹山镇时,两旁尽是断垣残壁,偶尔还传来哭声。

  子尧兄开始喃喃自语,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当我们准备穿过横跨浊水溪的名竹大桥,到对岸的名间乡时,在名竹大桥竹山端的桥头,我们停下车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慑祝名竹大桥多处桥面落桥,桥墩也被压毁或严重倾斜。

  桥头拱起约三公尺,附近的地面也裂开了。

  子尧兄下车,遥望七百公尺外的名间乡,突然双膝跪下,抱头痛哭。

  后来我们绕行集集大桥,最后终于到了名间。

  子尧兄的家垮了,母亲和哥哥的尸体已找到,父亲还埋在瓦砾堆中。

  嫂嫂受了重伤,进医院,五岁的小侄子奇迹似的只有轻伤。

  我们在子尧兄残破的家旁边,守了将近两天。

  日本救难队来了,用生命探测仪探测,确定瓦砾堆中已无生命迹象。

  他们表示,若用重机械开挖,可能会伤及遗体,请家属定夺。

  子尧兄点燃两柱香,烧些纸钱,请父亲原谅他不孝。

  日本救难队很快挖出子尧兄父亲的遗体,然后围成一圈,向死者致哀。

  离去前,日本救难队员还向子尧兄表达歉意。

  子尧兄用日文说了谢谢。

  子尧兄告诉我们,他爷爷在二次大战时,被日本人拉去当军夫。

  回家后,瘸了一条腿,从此痛恨日本人。

  影响所及,他父亲也非常讨厌日本人。

  "没想到,最后却是日本人帮的忙。"

  子尧兄苦笑着。

  之后子尧兄常往返于南投与台南之间,也将五岁的侄子托我们照顾几天。

  那阵子,只要有余震发生,子尧兄的侄子总会尖叫哭喊。

  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凄厉的啼哭声。

  没多久,子尧兄的嫂嫂受不了打击,在医院上吊身亡。

  当台湾的老百姓,还在为死者善后,为生者抚慰心灵时,台湾的政治人物,却还没忘掉2000年的总统大眩地震过后一个多月的深夜,我被楼下的声响吵醒。

  走到楼下,子尧兄的房间多了好几个纸箱子。

  "菜虫,这些东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帮我寄过来。""子尧兄,你要搬走了?""嗯。我工作辞了,回南投。我得照顾我的小侄子。"子尧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东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帮子尧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书,都给你们吧。"子尧兄说。

  我和柏森看着子尧兄,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一人一块。"子尧兄分别给我和柏森一个混凝土块。

  "这是?"柏森问。

  "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后你们从政,请带着这块东西。""嗯?"我问。

  "地震是最没有族群意识的政治人物,因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原住民的。它压死的,全都是台湾人。"我和柏森点点头,收下混凝土块。

  子尧兄要去坐车前,秀枝学姐突然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句话?"秀枝学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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