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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大毛说:冷志超同志啊,你还是幼稚的,你还是年轻了一点儿,见识还是少了一点儿,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吧。

  我说:我肯定会怀念在德国的生活的,我也肯定会怀念这幢别墅的,特别是游泳池和壁炉。

  我怎么能够不向往和怀念美好的舒适的生活呢?尽管我知道自己不是太聪明,但我还不至于那么傻。

  这一次,大毛主动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上面有他在德国的电话和地址。大毛对我的教导冲淡了分手的感伤,仅仅为了这个,我也要从心里感谢大毛的教导。是他使我比较轻松愉快地在1996年的岁末步入了专门为我提供离别的柏林机常十今年的春天,说是由于厄尔尼诺的影响,武汉本来就潮湿的春天出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潮湿。整栋的楼房,家里的家具都挂满了细碎的雾珠,脚步的轻微走动,就会使脆弱的雾珠惆怅地流了下来。在这样的春天里,人需要非常强健的精神系统才能使自己不被烦闷和颓丧所感染。我们的呼吸每天都是这样地困难。对一场淋漓尽致大雨的期盼和对灿烂阳光的期盼成了我们对生活的全部期盼。医院里哮喘和肺气肿病人的死亡率急剧地上升。

  中午,下班的时间到了。我正要收拾听诊器,处方笺什么的,一个病人坐到我的面前说:大夫,我是慕名而来的,请给我看看病吧。

  这是大毛!

  大毛的话音刚落,我情不自禁地给了他一拳。

  我的举动把别的大夫吓坏了,以为我的精神在武汉的春天里受潮了,出手殴打起病人来了。

  大毛的到来使我多么快乐啊,尤其是在这种天气里,尤其是在我们现在的这个年纪。一个老友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这种情形也许在世界上重复了无数次。但是,在现在的中国,在我们这种四十岁左右的人里面,并且是深深地陷落在俗世的忙碌和纠缠于名利之中的中年人,并且那陷落和纠缠的范围已经突破了国界。这样的人一般都不再有精力和心力去延续没有实际用途的往日友谊。那需要有多大的力量和勇气才能从自己的生活规律中突围埃要知道,中国的此时此刻的成年人,正处在最不容易突破自己的历史时刻。而大毛却突破了他自己,他就这么丢开一切来武汉看望老同学了。

  我当机立断地向科室里请了假,然后邀请大毛住到我的家里去。大毛愉快地接受了邀请。他说:好啊,一直都还没有看看你的家呢。

  我们三口之家居住在市内,是不太宽敞的两居室,以便我们上班和孩子上学。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大毛请到那里去,因为我们在市郊还有一栋小楼房,那是我们周末或者想开心的时候来居住的。

  我在花园的一角种了一些蔬菜。我们家里的人称它为“我们的农舍”。

  我开着我那辆普通的小车,把大毛带向我们的农舍。当我的车离开了市区,踏上了宽阔的国道的时候,大毛突然感觉出了这地方。他说:这就是那一年,我们从洪湖进入武汉市的公路吧?

  对,就是那条国道。现在它拓宽了,质量也提高了,是一级公路了。公路两旁是几米宽的绿化带。

  潮湿的气候使人们感到难受,植物却因此而青翠欲滴,格外舒展。我们的农舍就在这附近。我坐在我家的花园里,可以遥遥看见进出武汉市的车辆。我那二十岁的往事便不可能走远,它总是伴随在我的身边。车一拐弯,进入了天水湖山庄。山庄的保安已经认识我的车,没有要求我出示证件。我流畅地把车一直开到我们自己家的车库里。

  大毛吃惊地说:这是别墅啊!

  我提醒他说:可我家的房子很小,花园里种了蔬菜,严格地说是农舍。

  大毛站在我家的花园里四处打量,他说:行啊!

  你行啊!又是私车又是郊外别墅,你很前卫啊!

  我不想因为我的反驳而冒犯我远道而来的朋友。我的车和小楼房都是最简单和最普通的,我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回归农舍。我常常赤脚坐在园子里看书,让那凉丝丝的地气沁入我的脚板,沁入我的身体,就和我当年做知青的时候一样,和我父亲小时候一样,和我爷爷终身一样。我的根毕竟是农民埃我一直不愿意公开我们的小楼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就是因为害怕人们会用一个通俗的观点去归纳你。

  什么别墅啊,前卫啊,这种归纳似是而非地让你很不舒服。但社会上已经形成了许多语言事实,你个人只能望洋兴叹。一跺脚由他们说去罢了,只是被人们议论着,评价着,归纳着的那个人不再是你。冷瞅着一个不是你自己的人被当作你在社会上活动着,那怎么不是一种奇怪的痛苦呢!当然,我们山庄里更多的是大宅豪屋,可以称得上别墅。这些别墅终日关着大门,只有夜晚才有豪华的小车悄悄地进出。

  在大门打开的时候,流泻在门廊上的光线里,常常是一个俏丽的妙龄女郎闪身进入。或者是一个外貌委琐穿着却很有质量的男人,他习惯停在台阶上咳嗽一声,把痰吐在自己家的花园里。这些别墅的房东一般都是不愿意公开身份和姓名的。他们和我保密的动机不一样。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也就是这十几年的工夫,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钱是怎么赚来的?

  大概都是不便说得那么清楚的。总之,现在中国的豪华别墅总不是那么磊落和顺眼,多多少少都散发着暴发的味道。我们是不应该和这样一些别墅住在一个山庄的,但是由于我们也需要现代化的物业管理,我们目前没有别的选择。

  我前卫吗?也许我是愚蠢。我想可能不会有人像我这么没有头脑,罄其所有地在郊区购置一栋农舍,为的是回到原初的单纯生活。也许还为了将城里放不了的四季衣物往这里放下一部分。在炎热的苦夏,躲开大街的喧嚣和汽车的尾气还有无数邻居做菜时候的油烟,龟缩到这里,坐在我的荫凉的廊下,双足插入泥土之中,这就是我生命的挣扎。为了生命的挣扎,我会不惜代价。为了静静聆听湖水的细细吟唱,我也会不惜代价。

  我和大毛坐在我的花园里,喝着清茶,吃着点心。装点心的瓷碟是我曾祖母出嫁时候的陪嫁。有青花的,也有粉彩的,都比较粗糙,一望而知是普通民窑烧出来的,朴素又温和,与我家花园里种的茄子和小葱,与篱笆上缠绕的牵牛花和金银花同在,它们相处得非常和谐。我家楼房里头简单得近乎于清贫。但是日常所用的东西都很称手。一般中国人认为这就是别墅。我可是住过丹麦王子在柏林的别墅的,我清楚地知道这就是农舍。

  大毛有一点控制不住他的万千感慨。他说:怎么可以想象十几年前的那一天,我们从这条公路上走过呢!那天,你的脚就跟冰疙瘩一样。

  我说:是啊!你穿着一件军大衣,里面的棉袄还扎着草绳。

  大毛说:我操,湖北这气候。你在武汉坚持到了今天,真是不容易啊!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一再地希望可一再地说不出我在心中描绘过的若干理由。我唯有微笑着喝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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