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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康伟业说:“你这个傻丫头,如果让她知道了你,再好的医生都不解决问题。现在我们来听听你的故事。”

  轮到谈林珠的事情了。林珠坦率地承认她现在最大的烦恼不是失业也不是经济问题甚至不是出国留学的问题,是她爱上了一个不能爱的男人。钱,她够用一阵子的,工作,凭她的条件,也不难找到,出国的事情本来就是心情上的事情,在国内过得好也不一定非得出去。只有爱,是最难处理的。林珠交往过好几个与她年龄相当的青年,她发现他们都太单薄了,经历、智力、魄力、魅力乃至身体都相当地单薄。林珠还与一个澳大利亚人相处过一阵子,处不来,你说笑话,他不笑,他要求你详细地解释好笑之处在哪里。笑话是一种幽默和会意,一解释就不好笑了,大家都无趣得很。林珠看好过贺汉儒,贺汉儒很会体贴和讨好女人,但是他们的关系就是深入不下去。时间一长,不咸不淡的,始终摸不着爱情的踪迹。林珠对婚姻没有寄托太大的希望,结婚不是她人生的目标,她这辈子可结婚可不结婚,她的理想是遇上一个她爱的人,这个人也爱她。生生死死地爱它一场。她初次见到康伟业,就预感到他们之间会发生一点什么事情的。但是她不想与有妇之夫产生感情纠葛,有妇之夫很麻烦,她将要被迫应付一大群与她毫不相干的人。这是浪费生命的傻事。可是,没有办法,康伟业对她吸引力太大太大,她一再地克制自己,一再地克制,最后却在克制中触摸到了那个叫做“爱”的东西,她只好举手投降。投降了以后怎么办呢?上帝。

  林珠说话的时候一副乖巧女孩子的俏皮神态,眼神活泼,手势优雅,尖尖的漂亮红指甲十分地眩目。说完她倒在康伟业的肩头,撅起嘴唇亲他耳朵后面最怕痒的地方。康伟业握住了林珠的手,告诉她:“很好办。你是我的。我不许你离开我。我要和你结婚。我们将永不分离。”

  顺理成章,十分现实的将来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康伟业决定把林珠带回武汉去。他们商量林珠暂时不要工作了,她先回广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等待康伟业在武汉张罗好他们的住房,之后,他们就有他们的小世界了。林珠在他们的小世界里,一边休养生息一边替康伟业的生意出谋划策一边等待康伟业离婚。之后,一切都好了,林珠便可以出头露面,与康伟业一道操办公司,两人将携手并肩,大干一场。再干它个十年八年,夫妻俩就一道去周游世界。林珠说:“羞不羞啊,就已经是夫妻俩了。”

  康伟业说:“我们不是夫妻是什么?哪有比我们更好的夫妻!”目标一定,二人不再凄惶。他们打情骂俏起来,要去庆贺一番,梳妆打扮之后,这对情人加知音看上去男的潇洒,女的漂亮,男的如钢,女的似水,二人的气场和谐,圆圆满满。手挽手去吃了一顿正在京城流行的潮州菜。碰巧这一次的潮州菜也做得极好。卤水大肠,红烧鹅颈,明炉鲈鱼都是林珠所希望的原料新鲜,刀工细腻,酥而不烂,色香味透。明炉鲈鱼的佐料里头居然还有正宗的台湾青梅,而不是用食醋糊弄客人,这一切都是美好前景的预兆。康伟业林珠吃得非常开心,还喝开了白酒。两人举杯相碰,庆贺他们能够真诚地相知相爱,庆贺他们确立了美好的目标和开始了新的生活。饭后,趁着酒兴,林珠把康伟业拽到了“J-J”。“J-J”是美国人开的一家迪斯科广场。生意火得不得了。蹦迪的几乎全是少年男女。林珠一进去腰胯就情不自禁地开始扭摆,她边扭边脱了外衣,将外衣扔到康伟业的怀里,她围绕着康伟业甩胯,邀他与她共舞。康伟业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看到舞蹈着的年轻人一个个不要自己了的模样,多少还是有些不理解。他无法放开自己。他躲着林珠,难为情地憨笑着,上到二楼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瓶矿泉水,勾着头往下面的舞厅里寻找林珠,把自己的眼睛盯在她身上,让眼睛与她跳跃,与她共舞。摇滚乐震耳欲聋。调音的老外不时地在麦克风里大叫一声为摇滚乐火上浇油。迪厅中央升起了圆形舞台,一个身穿超短裙和乳罩的洋舞女在上面舞动起来,把气氛推向高潮。林珠在狂舞,林珠被音乐和光怪陆离的灯光所分割所融化。康伟业看得出来林珠那种忘我的兴奋,为她高兴也有几分羡慕她。康伟业也很希望在这种气氛里忘掉自我,可他怎么努力也做不到。他只是感到了一种铺天盖地的热,后背沁出了汗水,他的心脏咚咚地跳,好像有点受不了摇滚乐的超高分贝。康伟业没有把他心脏的感觉告诉林珠。他为自己的心脏不再那么年轻不再那么满不在乎而感到自卑。

  林珠回广州去了。康伟业迅速地行动起来。他在武汉很快就选中了一处叫做湖梦花园的物业管理小区。湖梦滨临东湖,是别墅式的公寓楼,一栋楼房三五层,可以入住四五家,这样的房子比纯粹的别墅便宜得多也安全得多又不显得太招摇。四周是一片田园,其实开车到市中心也就二十分钟左右。是一处柳暗花明的绝妙所在。康伟业在湖梦人不知鬼不觉地买下了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又委托朋友把房间装修了一下,建设了一番。一共花了将近四十万块钱。产权证上写的是林珠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康伟业准备把这套房子作为礼物送给林珠。他要给林珠一个惊喜。他要让林珠知道他是一个有能力有风度的慷慨大方的男人。让林珠觉得她爱人没有爱惜。这笔钱不算太大,可也不算太小,要说康伟业在花这笔钱的时候丁点想法也没有那是假的,但是他能够很快地平衡自己,他想,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作为一个男人,手中有了一些钱,不花在女人身上花在哪里?何况这个女人如此地爱他,头一次送他礼物就是上万的价值,他怎么能够连一个女人的胸怀都比不上?再说,像林珠这样的姑娘,有学历有文化有品位有一口流利的英语,人又年轻漂亮,自己每年的收入都有十万出头,送什么礼物才能够配得上她,才能够叫她惊喜呢?只能是小车和房子一类的东西了。还有关键的一点,康伟业认为他与林珠是彼此相爱,不是风流苟且。林珠绝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傍大款的轻浮女子,他康伟业也不是什么搞金屋藏娇养二奶的花花公子,他们是爱情。他们将来一定是要结婚的。其实他们结了婚,房产就是他们共同的财产,只不过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康伟业根本上没有吃什么亏。康伟业算来算去,认定自己考虑问题比较周全,做法也非常漂亮。

  康伟业认为他的离婚问题也会解决得比较漂亮,他认为段莉娜对他已经没有感情,要的无非是他的钱,到时候给她一笔钱就行了。而且段莉娜出身干部子弟,格外看重自己的自尊,对康伟业一贯地居高临下,多年来只要发生矛盾便用离婚来威胁康伟业。平日谈论起她们同事为离婚纠缠不休的事情来,她总是嗤之以鼻。她的观点是:只要男人敢说一个离字,女人就应该立刻摔门而去,除了带走自己的换洗衣服,女人可以什么东西都不要。康伟业判断,现在的段莉娜可能还是什么东西都不要,但她会要一大笔钱。

  康伟业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心平气和,满有把握地对段莉娜说出了“离婚”这个词的时候,段莉娜腾地就站了起来,眼睛直直地把康伟业盯了好几分钟,然后冲进卧室,关紧房门,从里面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休想!休——想!”

  离婚搁浅了。段莉娜的“休想”对于康伟业无异于当头一棒。他发了半天的愣之后,觉得自己至少不能全面溃退。就捶开房门,质问段莉娜:“你不是说过只要男人有一个离字,你就会立刻离去吗?”

  段莉娜鼻涕眼泪汹涌澎拜,哭道:“做你的娘的好梦!休想!”

  康伟业急了,说:“你怎么能够这样说话不算话呢?我又不会不讲道理,我会养你一辈子的。”

  段莉娜尖叫道:“狗杂种,早十年你怎么不说离婚?早十五年你怎么追着我结婚?现在想要离婚,除非从我和你女儿的尸体上踏过去!”

  康伟业气得手脚发抖,心里有话,嘴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段莉娜以更高的啸声叫道:“康伟业,滚你妈的蛋!”

  康伟业晕头转向地胡乱拿了自己的几件衣物,回到了公司。从此住进了办公室。不过康伟业总算获得了一点阶段性的成果:造成了公开的夫妻分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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