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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四


  §三十四

  忆秦娥没有想到,宋雨性格会这么执拗。还有点像她小时候,不说话,但主意正得要死。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死犟。动不动就要回去找她婆。有点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受挫折,就要回高老庄。弄得她还有些哭笑不得。

  从欧洲演出回来很长时间,她都在应对媒体,做各种节目。无非是说秦腔怎么好,走出国门怎么受欢迎。但这次演出,给忆秦娥心中也造成了很大的阴影。那就是:欧洲观众看中国戏曲,更多的还是在欣赏“绝活”。她是凭着一身过人的武艺,穿越了七个国家的五十多个舞台,而让演出商赚得盆满钵满的。出去的三十八人演出团,却累得多数疾病缠身、遍体鳞伤。留下的,也只是“中国演员功夫好”的名声。作为演员,她第一次感到不满足,甚至感到窝火。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表演艺术家,而是一个杂耍演员。在演出过程中,演出商甚至让把大段精彩的唱腔都砍掉了,只保留打斗场面,累得她几次晕倒在刚刚谢完幕的舞台上。那也是因为强撑,才没有在关上大幕前倒下的。几次都是靠打强心针才缓救过来。她不想宋雨当演员,与这次欧洲之行也有绝大关系。她觉得演员,是真要拿身子骨当“钢铁长城”去拼命的。

  过去忆秦娥是一个不太多嘴的人,团上怎么安排,她就怎么演。累死累活,遗尿吐血,也不想让人知道。但这次回来,她主动找了薛团长,说:“以后出访演出的节目,必须有自己的主见,不能让演出商说了算。如果不能完整呈现戏曲唱念做打艺术特色的,最好不要接。演来演去,既给团上挣不上外汇,也给演员捞不下欧元、英镑。说是走了七个国家的几十个城市,可除了在车上睡觉,就是在剧场前后台吃方便面,忙活化妆演出。给西方观众留下的印象,就是‘中国功夫好’,演员舍得出力。那有武术、杂技就行了,又何必要中国戏曲去呢?这样的出国,以后团上就是签合同,也少安排我。要去,咱们就完完整整演大戏。哪怕演一折,也得把一个故事讲清楚了,让人家知道我们的喜怒哀乐、善恶是非跟他们是一样的。我想我们能看懂他们的《悲惨世界》《人鬼情未了》,他们就能看懂我们的《游西湖》《白蛇传》《狐仙劫》。”

  其实薛团长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当团长几年来,已被艺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变幻莫测”世事,搞得一头雾水了。他时常翘着兰花指,独自在办公室里,哼着那首“想看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流行歌,也终是理不出个带团的头绪来。一时要传统,一时要反传统;一时要简约,一时要繁复;一时影视手段照单全收;一时外国音乐剧元素全盘植入。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借着媒体攻势,“轰”地上天一个“精品”;“嘭”地又上天一个“力作”;好像是真把戏曲艺术“提升到一个新阶段”了。可“各领风骚三五天”后,热闹的很快销声匿迹。时尚的又再次新鲜出炉。并且媒体又是钢花四溅的“地毯式轰炸”。到处赫然写着“全球震撼上演”。可只“震撼”三五场,观众面大概波及不到一二十里地,“全球上演”的巨幅广告,又换成别的“人类巨献”了。创作剧目也是层出不穷,见天有“礼花弹升空”。以他对艺术创作的规律认知,觉得一个团,三到五年搞一部原创剧目,都是很吃力的事。可现在好多团,基本都是一年上一个,甚至一年上好几个。故事编不圆,人物立不起。动辄花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并且还都在各种活动中得了奖。还都被吹捧为“真正的精品力作”。薛桂生的兰花指,就抖动得,自己把它压在桌面上,使劲朝平直地捋,都是咋也捋不平直地乱翻乱翘起来。他知道,几乎全团人背后都在拿他的兰花指开玩笑,打手势。有时他一讲话,就听某个角落“哄”的一声,爆炸出一片笑浪来。他知道,那又是谁拿他颤抖不已的兰花指在搞怪了。

  他自一上任,就为重排《狐仙劫》走了麦城。甚至一两年内,在艺术决策上都有点说不起话。好在几年间,忆秦娥带头,到处找秦腔老艺人,给她自己和团上,积累下了几十本快失传的老戏。不过闲话也很多,都说省秦都快成乡下业余戏班子了。但他咬着牙,硬是把这个积累完成了。现在看来,仅有这种“老戏老演”的“克隆”“翻版”,也是不够的。好多戏的确粗糙、粗俗,甚至粗鄙化。作为省秦,掌握了这么多资源,如果对这行事业的发展,没有提升和推进,也算是白端了省级剧团的饭碗。他薛桂生可不想只当个混饭吃的团长。他一再在全团会上强调,要仅仅为唱戏,就目前这么个工资水平,他薛桂生早都改行了。可每当他下到关中农村集镇,看见一场演出,有时竟然能有数万观众拥到台前,刮风下雨都不离不弃时,他就想流泪。他就觉得秦腔这东西,是值得他一辈子去求索、玩味的。既然大家选他当了这个团长,他也想给这个团留点什么。到底能留点什么呢?遍访大西北秦腔老艺人,从他们嘴里抠出几十本戏,从他们身上挖出几十种绝活,固然是留下了点老本、根基。可仅有这些,还是无法让秦腔再现生机的。他老想着二百多年前,秦腔男旦魏长生的发迹史。说到底,还是一种革新和创造。就包括梅兰芳的成功之路,也是与创新分不开的。如果仅仅只做了传统的“克隆”,即使功底、技巧再好,原汁原汤再浓,也还是要被时代“敬而远之”的。尤其是这次欧洲演出回来,包括忆秦娥在内的所有艺术家,都提出了秦腔的存活方式与出路问题。他觉得,是应该对一些久演不衰的剧目,进行经典化修护的时候了。

  他决定:再排《狐仙劫》。用几十年对戏曲艺术的审美积累与认知,来完成这部作品的经典化提升。

  他觉得,经过了二十多年的检验,这个剧目里充盈的追求生命自由、挣脱物质奴役、淬炼生命境界、保护天赋家园的多重思考,依然闪烁着炽热的思想精神光芒。加之秦八娃特别会写戏,几乎场场精彩;人物个个鲜活;唱词句句珠圆玉润;每场演出,掌声都会成百次响起。并且他觉得,这是一个真正可以称为人类题材的好故事。面对越来越多的国际商业演出,重排这个剧目,意义也显得特别重大。

  在薛桂生看来,一个剧团,哪怕存活一百年,如果能留下一部传之久远的作品,也就算是贡献巨大了。他常说,省秦如果能留下一本《游西湖》《白蛇传》《铡美案》《窦娥冤》这样的好戏,纳税人哪怕一年掏多少钱来养活,也就不算是“吃干饭”了。问题是我们创造出这样的“好货”了吗?我们创作的大多是“见光死”的垃圾。花钱无数,演出三五场就“刀枪入库”,这不是对纳税人的犯罪吗?虽然《狐仙劫》不是在自己手上首创、首演的,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为省秦留下一点创作的雪泥鸿爪。而不是去“猴子扳苞谷”式地,无尽推出那些排出来即“封箱”“打包”,永远只能存活在各种先进材料与总结表彰大会上的“精品力作”。从秦腔历史看,任何创作,其实都是集体所为。是一代又一代人对一个故事、一场好戏、一段唱腔、一句道白、一个动作,甚至一个锣鼓点的反复敲打研磨,才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就连关汉卿、汤显祖、孔尚任写的戏,也是故事流传经年后,被他们炼化成文。再由一代代艺人流血淌汗、增砖添瓦,才磨砺成了数百年闪亮不熄的舞台珍珠。没有人是可以越过前人的肩膀,突然为自己树起一座高耸入云的纪念碑的。一旦狂人太多,数典忘祖,也就必然制造出无尽的垃圾。还都当是创新、创造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也自然是要跳出些“泰斗”“大师”来,把滑稽的高帽子,硬捆扎在自己的尖脑袋上,做小丑状而不自知了。世人都说戏班子难带,薛桂生倒没觉得是人的问题。他既不怕羞辱、谩骂、攻讦、诬陷,也不怕谁端直朝他大腿上坐。他怕的是“乱黄”,看着忙忙碌碌,今天过节、明天获奖、后天庆功的,把日子都慌慌完了,却留不下一点文脉、做业。长此以往,他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二刈子”团长,也就白当,更让人白骂了。他必须把自己的思考付诸实践。他甚至顶住了各种干预压力,让《狐仙劫》第三次上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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