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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单团长说:“秦老师,您把忆秦娥的戏也看了,我们还就想请您给这娃写个戏呢。您看这么好的演员,也该是上原创剧目的时候了。掐指头算来算去,就觉得请您写最合适、最保险、最上档次。”

  “可不敢用‘最’,我不喜欢这个词儿,一‘最’,就离完蛋不远了。”

  秦八娃把大家又惹笑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单团长已安排人去西大街回民坊上安排夜宵了。秦八娃说他从来不吃夜宵,可还是让团上几个人硬把他拽上车了。在车上,单团长问他,《游西湖》演得怎么样?秦八娃半天没说话。忆秦娥心里就有点不安起来。其实她也不知道秦八娃到底有多厉害,可从宁州团的朱团长,还有古存孝老师的言谈中,再到单团长和封导,对这个不起眼的乡下人的尊敬程度看,恐怕不是个一般人物了。尤其是戏在一片叫好声中,问他怎么样,他却一言不发时,车上几个人,就委实觉得有些扫兴了。不过,秦八娃很快就把话题引开了,说:“这都啥时候了,街上还明晃晃的。到底是省城,放在我秦家村,这阵儿,好多人一觉醒都困过来了。”大家就又笑了起来。

  到了回民坊上,几条街更是灯火辉煌的。人也跟剧场门口一样,好像才是入场的感觉。团办公室选了最好的一家烤肉摊子,几个人忙前忙后的,又把附近有名的贾三包子、麻乃馄饨、刘家烧鸡、小房子粉蒸肉、金家麻酱凉皮,全端了过来。刘红兵也不知是啥时赶到的,端直从老远的地方,还端来了王家饺子。那也是坊上响当当的名吃。秦八娃就直喊叫:“你们把我当饭桶了。吃不完的,吃不完的。再不敢端了,都糟蹋了。”大家就一边吃,一边议论着坊上的小吃来。再没人提说戏的事。最后倒是秦八娃自己提说起来了。他说:“你们刚才不是问我戏的事吗?的确好看。比五六十年代演的《游西湖》好看多了。但不朴实了。台上太华丽了。尤其是灯光,把人眼睛扰的,看不成戏了。吹火也太多,完全成技巧了,像耍杂技。在廉价的掌声中,把一个大悲剧搞得有点闹腾了。对不起,我把话说得可能有些过,但这是我的真实看法。你们尽可以不在意,我这毕竟是乡村野老的姑妄之言。这样演也好着呢,但跟这坊上的百年小吃比起来,就差了一大截韵味了。”

  大家都不说话了。这是自《游西湖》演出以来,无论是北京,还是西京,给大家兜头浇下来最凉最凉的一盆冷水。本来单团长和封导是想借吃夜宵,请他写新戏的。这下也不好说了,就都闷头吃着,喝着。要不是刘红兵不停地打岔,说混话,还都弄得有些下不来台呢。刘红兵对秦八娃很是有些不以为然,就有意想给这家伙下下火,说:“秦老兄,认识我不?”秦八娃摇摇头:“不认识。”单团长说:“这是你们北山地区刘副专员的儿子。他爸也是管文化的。”秦八娃还是摇摇头:“没听说过。”刘红兵的脸,就有些挂不住。他说:“你不是磨豆腐的么,咋还懂戏?”忆秦娥就用胳膊肘把刘红兵拐了一下。秦八娃说:“戏就是演给引车卖浆者流看的。戏之所以越来越不耐看,就是让那些啥都不懂的给管坏了。北山这几年就没出过好戏,一出就是活报剧。几出好戏,都是人家宁州剧团出的,还多亏了那几个老艺人懂戏。”刘红兵还想战斗,硬是被忆秦娥暗中拿脚踩死了。

  夜宵吃得不欢而散。

  送走了秦八娃,刘红兵还在车上喊叫:“一个乡村文化站的烂杆人,你听听这名字,秦八娃。他能懂个球,别听他胡掰掰了。在北山,那都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你们省上大剧团,还在意这样的烂人满嘴跑火车呢。”忆秦娥又想踩他脚,没踩住,他给提前别跳了。

  这一晚,忆秦娥翻来覆去地没睡着。她也没想到,这么红火的戏,竟然还有人是这样的看法。她就急于想再见到秦八娃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秦八娃住的旅社去找他了。

  秦八娃住在城墙根下一个私人旅社里,门洞黑黢黢的。进去是个天井院子,有七八间客房。老板娘正在一边打扫院子一边骂人:“真是些烂鸡巴的货,出门就能掏出来尿。你咋不尿到你妈的炕上呢。朝老娘白白的墙上浇哩。你都知道这是啥地方吗?这是省城,是西京,是皇城。老娘这一块儿叫下马陵。过去连文武百官走到这儿,都是要下马的地方,你就敢掏出来随便尿哩。狗尿泡还大得很,把老娘浑浑的墙,活活冲出几道深渠来。我看你能当驴。”

  忆秦娥等老板娘骂歇下了才问:“阿姨,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叫秦八娃的人?”

  “这里没住娃,都是住了些二愣子货。你看这,你看这,这都像娃尿的吗?娃能尿这多。真是能把老娘恶心死。又不是冬天,都不想出去上公厕。看多跑几步路,能把驴腿跑折了。”

  “你这儿有登记没有,帮我查一下,看有没有姓秦的。”

  还没等忆秦娥把话说完,秦八娃从二楼一间房里就探出头来,招呼她:“秦娥,在这儿。”

  忆秦娥就上去了。

  秦八娃早起来了,连床上的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上放着一本书,旁边还放着一个记得密密麻麻的本子。

  忆秦娥说:“秦老师咋住这儿?”

  “这儿好着呢,你看多有生活气息的。这女人都骂一早上了。骂得可生动了,跟咱乡下婆娘骂人一模一样。除了特别爱强调这是省城、这是西京、这是皇城根以外,几乎所有用词,跟乡下婆娘都没有两样。你信不信,这婆娘有可能就是从乡下娶进城来的。要不然,她不会老用‘炕’啊‘驴’呀的,骂得可攒劲了。”

  秦八娃的怪癖,把忆秦娥给逗笑了。

  忆秦娥说:“这多嘈杂的,窗外边还是个早市。”

  “这是我专门挑的地方。要不然,进一趟省城,岂不白来了。要想知道西京是个啥样子,就要到这些地方来看、来听、来住呢。一早有两个卖肉的吵架,可没把我活笑死。”

  “你这本本上,都是记的这个?”

  “噢。我爱记民间语言,生动,有趣,抓地,结实。大面子上说的话,基本都是官话、套话。意思不大。”

  这时,楼下的老板娘又跟一个旅客吵起来了:“你敢说不是你尿的?”

  “你凭啥赖我尿的?”

  “有人看见。”

  “谁看见,你让他站出来。”

  “人家凭啥站出来?”

  “那你凭啥说我尿的?”

  “就凭你的鞋帮子到现在还是湿的。你看看,这墙是才刷过的,白灰都溅到鞋面上了,你还背着牛头不认赃。”

  “你……你胡说呢。”

  “胡说不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罚款,给老娘交罚款。不交不能走。这是西京,可不是你西府的蔡家坡。”

  “哎,你再别糟蹋我蔡家坡了。一听口音,你也就是麻家台一带的人么,还糟蹋我蔡家坡人哩。”

  “我是麻家台的人咋了,我是麻家台的人咋了?老娘十八岁就嫁到西京了,文明了。咋了?”

  两人吵着、扯拉着,就出大门去了。

  秦八娃笑着说:“看,咋样,一准是外地嫁进来的。”

  忆秦娥就说:“秦老师,你真有趣。”

  “生活,这就是生活。你咋还找到这儿来了?”

  “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呢。”

  “走,咱上到城墙上聊去。”

  说着,他们就出门了。

  西京南城墙,就在旅社的门口。出了旅社走不了几步,就有上城墙的豁口。

  一早,城墙上人并不多。忆秦娥也是第一次上来,所以感到特别新鲜。她没想到,城墙上会这么宽阔,宽得能并排跑好几辆汽车。她甚至还激动得朝前奔跑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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