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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74.人格分裂

  手术之后是化疗。这都是老生常谈,我不多说了。出院以后,头发都掉光了,朋友们问这是怎么啦?我说在欧洲洗了一种温泉,里面含有矿物质,过敏了。大家就笑我说,看你这样子,不像是从欧洲回来的,像是从非洲回来的。我说,不管是从哪儿回来的吧,我现在要好好工作了。

  我的病无法对别人说。医院斗室,虽日夜一人,起码医生护士还会走进来,问你几句

  话。出了院,才陷入真正的大孤独。偌大世界,我不知道还有哪个人和我患了一样的病。从理论上讲,一定是有的,可他们藏在哪里?也会在暗夜中哭泣,在太阳下装出硬汉的模样吗?我不知道。本来得了癌症的病人就是孤独的,他不是一个健康人,他也不是一个死人。他游走在这之间的真空地带。后来,我找到了一个做伴的人,那就是成慕梅,我创造出来的承担我疾病的那个倒霉蛋。我把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当我是成慕梅的时候,我阴郁孤僻逃避落落寡合。当我是成慕海的时候,我开朗健谈风趣善解人意。没有成慕梅,我无法安置自己惨淡的人生。没有成慕海,人生对我了无意义。我穿插在成慕海和成慕梅之间,凭着这个古怪的分裂的创造,我才得以在那些极端孤独的日子里,自己和自己对话,自己给自己排解,才有了活下来的勇气。我喜欢成慕梅,在某种情况下,我要感谢她。她负载着我全部沉重灰暗的东西,是一个真实的人物。另一方面,我不喜欢成慕梅,如果一直像她那样活着,我还不如死了。我愿意永远当一个成慕海,可是我做不到。过去的成慕海已经消失了,在手术台上被割走了,扔到粪车里了。新的成慕海是我创造出来的,他是我的偶像。我知道我做不到他那样优秀,当我扮演成慕海的时候,我要耗尽心血,我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要逃走,因为这个充满阳光的男人,是暂时居住在我的这个残缺的躯壳里的。我被病切成了两个人。刚开始,我还能胜任他们之间的转换,好像点歌台切转曲目。后来越来越困难了,冷热水龙头失灵。要拧热水的时候,浇你一个透心凉。想要冷水的时候,把你烫出燎泡……

  每半年一次的化疗,切割着我的生活。我预感到自己要崩溃了。神经无法胜任这种转化,咝咝地冒烟。我想到了死。这个念头一出,无论是成慕梅还是成慕海,都击节叫好,他们罕见地统一起来。我知道,这就是我最终的选择了。我搜集了有关的资料,成了一个自杀问题专家。我决定自我爆炸,把炸药捧在胸前,如五马分尸一样支离破碎,没有人会知道我曾得过这样的病。我选择了一家狗肉馆作为最后的葬身之地。

  正在这时,我看到了报纸上的癌症小组招收组员。这一次,成慕梅和成慕海又罕见的达成了一致,表示要参加小组。我想,也许这就是生命的本能吧。成慕海就先打了电话,表达了愿望。具体出席的是成慕梅,因为在想象中,病是在成慕梅身上,成慕海是她的哥哥……在死亡的阴影中,我参加了小组。

  小组有一种奇怪的引力,对抗着自杀对我的引力。我要为我的自杀找一个理由,可这个理由越来越不容易找到。我迷茫和怀疑中,给褚强写信,起初是恶作剧,以排解自己的苦闷,后来就变成了一种变相的呼救。现实中,成慕梅每次参加小组活动前一天,都要去做润肤美容,特别是用紧肤水收缩粗大的毛孔,让颜面比较细腻。临出门前,都要用数小时乔装打扮,浓妆艳抹以免被识破。置备各色高领服装,以遮盖喉结。她练习用女声说话,冷漠孤独,寡言少语……大家讲的每一句话,都进入了我们的脑海,它们撕扯打架昼夜不息……慢慢地,我发现自己起了变化。我再也不喜欢两个人共同生活在一个躯壳这种局面了。我要把这两个人整合在一起。我不知道症结在哪里,我无能为力。我要感谢你们的真诚。我发现自己最大的误区是在企图掩盖一个发生了的存在。为了让这个真实的存在变得虚无,我把自己一分为二。只有在这种分裂中,我才能为自己的懦弱找到栖息之地。今天,我一定要把成慕梅和成慕海合在一处,我没有其它的方法,我只有用我的身体来说话,证明我本来就是一个人,而不是我臆造出来的两个人。我早就想把真相告诉大家,可是我没有勇气。我希望程博士能够揭穿我,所以,我在电话里通知程博士组里有人隐藏秘密,以假象示人。程博士大智若愚,没有动静。

  成慕海说到这里,充满歉意地看看组长副组长。程远青面上还算安然,褚强可是恨的牙根直痒痒。好你个成慕海!简直是间谍手段,直至今天早上,还把人吓得手脚冰凉。原来这一切背后,竟是一个分裂人格在反复表演。

  成慕海接着说:“谢谢大家。今天,你们的惊讶,你们的愤怒,你们的宽容,都让我知道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我是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人!现在,我已经能够感到成慕梅和成慕海渐渐地靠近,重叠在一起,他们的边缘互相模糊,变成了一个人……无边的猩红渐渐远去,代以清新的草绿……”成慕海这样说着,目光凄迷。他真实声音仿佛不是从一个男人的身体内发出,而是从一架优良的仪器发出来,游离着,悠然回荡,带有稍纵即逝的魔力。

  成慕海说到这里,头重重地垂了下来。人们以为他是昏过去了,急忙围拢。程远青摆摆手,示意散开。他是睡着了。这一席话,耗竭了他所有的精力,魂灵出窍。

  大家不敢触动他。

  75.聚会水晶厅

  程远青若干天内萎靡不振。成慕海的自白,让她身心俱损。

  心理学家并非神,只是对自己有更多的觉察和重构。

  隽永公司的鸢尾素市场出击遭到阻遏,因为它是“食”品而不是药品。公司高层发生争论,焦点是再次动用种种合法以至不甚合法的手段,让鸢尾素升级为“药”准字,还是依旧以食品面目出现,辅以更强大的宣传攻势?

  褚强给程远青打电话,说要提前进行小组活动,地点就在公司的水晶厅。

  “理由?”程远青不解。心理小组也不是救火车。

  褚强说:“公司办公室要我把最新包装的鸢尾素发给大家服用。这是好事。”

  程远青说:“好事也不能办的像抗洪抢险。有这么十万火急吗?”

  褚强说:“公司目前把鸢尾素当成市场主打品牌,准备在全国地毯式推开。标语刷向大街小巷,就像当年红军打土豪分天地一样,大造声势。”

  程远青说:“如此大动干戈?鸢尾素究竟有何奇效?”

  褚强说:“具体的谁也说不清楚,商业秘密。从老总到普通职员,用了都说好。强身建体益寿延年。”

  程远青噗哧笑了说:“褚强,你怎么像旧时天桥卖大力丸的?单说这益寿延年,鸢尾素问世才多长时间?没有经过时间的考验,没有对照组,怎么就能说神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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