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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程远青含笑道:“我们先来做一个游戏。”

  大家就很夸张的响应。不仅是游戏有松解人紧张的神经之效力,更重要的是,在医院这个不苟言笑充满权威的地方,能做游戏,让病人们有一种报复的快意和恶作剧的创造感。

  程远青更正道:“说是做游戏,有点不大准确。更正一下,咱们是做角色扮演的小话剧。”

  周云若以前在学校演过戏,急着问道:“脚本在哪里?谁是导演?谁是主角?”神情已暴露出想当主角的野心。

  程远青微笑道:“别急!别急!人人有份。男主角已经有了,就是褚强。”

  褚强很绅士地站起来,向几个方向弯腰,口中念念有词道:“承蒙信任。”让人忍俊不禁。大家说:“别这么假模假式的吧!只有你一个男人,当然男主角非你莫属了。”

  成慕梅冷着脸说:“女的就不能演男的了吗?”

  大家的好兴致没被打断,接着嚷嚷:“女主角呢?”

  程远青说:“人人都有机会。”

  应春草小心翼翼地问:“不管长相身材什么的?”

  程远青笑说:“不管。内部游戏,谁先报名,女一号就是谁的。”

  安疆问:“岁数呢?”

  程远青说:“也不管。老少咸宜。”

  大家都笑,成慕梅不笑,卜珍琪也不笑。成慕梅不笑,是因为总阴阳怪气不合群。卜珍琪不笑,是她吃不准要干什么。长期的机关工作,养成了她绝不轻易表态的习惯。

  周云若抢先说:“我第一个报名。”

  大家见周云若自告奋勇,就鼓掌。看周云若和褚强站在圈子中间,觉得俊男靓女的,挺般配。

  程远青说:“我是导演。就叫我程导好了。”

  程远青像模像样地指手划脚:“剧情很简单。褚强,你就假装是病人,女病人,刚患了乳腺癌。还不知道,只是怀疑。你来看病。接待你的医生,周云若扮演。至于剧情,你们向下发展吧。总之,褚强是一无所知的病人。周云若你按照你所知道的医生来演。”

  大家静下来,挤了许多人而显出拥挤的诊室鸦雀无声。

  褚强忐忑不安地坐着,把特意买的真丝花围巾裹在头上,还真有那么点妩媚之态。褚强突然想起,问:“程导,我多大岁数?”

  程远青环顾大家,问褚强:“为什么想起这问题?”

  褚强说:“这的确是个问题。岁数大和岁数小的女人,想的不一样。岁数大,主要考虑的是生命安全。岁数小的女人,可能会更多地考虑性征的问题。”

  “那我问问周云若,当你知道自己患了癌症之后,有没有为自己即将失去如此美好的性征,而非常伤心?”

  问题极具有杀伤力。大家都洗耳恭听美丽年轻的周云若,如何作答。

  周云若说:“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褚强说:“当然是听真话。”

  大家说:“真话假话都想听听。”

  周云若说:“那么,是先讲真话还是先讲假话?”

  大家说:“先讲假话吧。要是把真话先说了,就没有兴趣听假话了。”

  周云若说:“好。我就先讲假话。听好了,我开始说了。”

  19.白云之舞

  周云若坐在椅子上,侧面对着大家,她秀丽的长发如溪水般流畅而下:“第一个念头是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死亡原来是遥遥无期的,没想到猛然拉近。我要赶走它。不惜一切代价赶走它!医生说,要切除我的乳房,还要进行大剂量的化疗,所有的头发都会脱光……我一点都没有迟疑,对我来讲,乳房再重要再美丽,它也只是一个局部。为了全体的利益,我要在所不惜。就这样,我义无反顾地上了手术台……”

  这个过程,人人都已走过,不忍回首。现在,听那么年轻的一个姑娘,用平静的声音叙述出来,其中所蕴含的震慑,仍惊心动魄。最可怕的是她们在感动之余,记起了这番铿锵之言,居然是——假话!

  大家脸上的表情僵滞着,感动的泪花未及旋出,就被疑惑的焦灼烤干。

  周云若不愧是个优秀的演员坯子,很快控制了情绪,对大家说:“下面,我将表演真话。听好啊。”

  周云若说:“从我知道得了乳腺癌那一刻起,我就觉得自己不是个女孩了。我变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我身体的制高点,我的骄傲,我的爱情和没来得及享受的幸福,就将随着喀嚓一刀,变成可怕的深渊。我想,女人之所以被成为女人,是因为她无比美妙的曲线和这个曲线的功能,它不仅是外在的,更是内在的。当它被损毁之后,我的尊严和勇气,也一起被埋葬了。”

  周云若说到这里,两条溪流沿着她清瘦的面颊滴下,鹅黄色高领衬衫的某些局部,变成深橙的斑点。

  程远青不得不惊叹小组的神秘和不可琢磨之处。计划再好,人是活的。组长只有随着情绪起伏快速调整。就像高超的冲浪选手,他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计划的。一切都在追逐浪花中完成和精彩。程远青给了褚强一个眼色,褚强就披着他的花头巾,无声无息地从圈子中央退出。只剩下周云若一个人坐在圈子中间,凄迷而惘然。

  程远青说:“周云若,你看一看周围。”

  周云若仿佛幼童,顺从地张望。她看到很多婆娑的泪眼,很是惊奇。真实往往是残酷而偏颇的,眼泪鼓舞了她。如同一枚花蕊,向花瓣敞开了心扉,花瓣回报它芬芳。这些话很懦弱,不符合癌症病人在公开场合的形象。她预备着受到批评以致评判的。在所有鼓励癌症病人康复的书中,都把形体上的缺失,列在无足轻重的地位。

  活检确诊之后,周云若的第一个难题是对不对父母说?远在寂寞小镇的父母,是她最亲近的人。思考的结果是——不说。她要求医生保守秘密,除了校方领导之外,一概不传。消息封锁好之后,她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找到了男友。

  她对追求了自己很久的男友说,我要和你睡觉。男友吓了一大跳。他们相好了很长时间,在饭厅吃饭的时候,都是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惹的很多人羡慕或悻然。周云若常和男友在公园里亲密,她不找僻静地方,专找公园要道拥吻。太清静的地方,她害怕。怕男友控制不住自己,越过雷池。她是一边深吻,一边四处张望。男友有些不解,说多幸福!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周云若说,我看有没有人在看我们。男友说,你管他们呢,现在是二人世界。如果你特怕人看,咱们到那边草丛。

  周云若说,想的美!我才不跟你到草丛。

  男友说,怕我使坏?不会的。你不愿时,我不会巧取豪夺。

  周云若说,你不懂我。我是看人们看我们的表情。

  男友说,真讨厌!好像没看过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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