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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阿宁姐回去上班,小髻一个人回家。沈建树在家看着费费,一见小髻那个模样,就知道那件尴尬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小髻闷着头垂泪。

  沈建树不知从何劝起。小髻太像阿宁了,连哭泣时那种任眼泪滚滚而下,不去擦拭,直到嘴角,下颌都挂满了泪珠的姿势都像。

  阿宁计划好的这一切太惨忍了。她怎么就不怜惜这个同她一模一样的小妹妹?

  建树走过去,扳动小髻的肩头。连透过肩部衣服所感到的肉体的圆润,都是一样的。

  他看到一朵洒满雨水的梨花,祈求地望着他。他真想吻一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他无力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他能为她做点什么?什么也做不到。

  “小髻,别哭了。农村也是个很有发展的地方。”沈建树的话干巴巴的。他多么想找出一句有力量的话!

  “姐夫,我不回去。您和阿宁姐再生一个孩子吧?我给你们带,我侍候你们,一定带得比费费还好。”小髻全然不曾感到有什么异样。

  沈建树悠长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个傻念头。这怎么可能呢?独生子女是咱们的国策啊!”

  “姐夫,您和姐姐帮我想想办法吧!”

  沈建树摇了摇头。能想的,都想过了。

  小髻抹抹泪,不再哭了,扎上围裙,准备做晚饭。

  假如一个男人可以有几个妻子。沈建树会娶小髻的。

  这更是个荒唐的想法了。该死!沈建树为这奇怪的一闪念,羞愧难当。

  紫花布幔,在夜里看起来,像是纯黑的幕布。那些枝叶不全的花瓣,全隐藏在墨叶一样的黑暗之中。

  姐姐和姐夫今晚很安静。这使得小髻寂寞难耐。漫漫长夜,何时才能熬到天明?阿宁姐有安眠药,可惜搁在里屋的床头柜上,没法去拿。

  姐姐姐夫睡得很安稳。他们当然舒服,吃穿不愁,又有体体面面的工作……人和人的命,怎么就这么不同!不是都让一个家谱上的“梁”字吗!不怪天不怪地,都怪自己的老爹爹,想当年,怎么不争着抢着去当红军!

  这次回家,小髻详详细细问了个明白。都是一个爷爷所生,为什么阿宁姐就能住在城里上大学,而她梁小髻只能给城里人当保姆?

  “你们的土地哪里来?红军给的。你们的粮食哪里来?红军给的。你们的衣服哪里来?也是红军给的!现在红军要扩充,你们不当,谁当?!是好儿郎,就要踊跃当红军!”一个穿着灰布军服的人,站在碾盘的石碗子上,跺着脚宣传。

  磕巴老棺有两个儿子。知恩必报,他至少得让一个儿子去当红军。老棺喜欢红军分田地,可他不喜欢让儿子去当红军。分了田地,正该好好种,儿子走了,田地还有什么用!这话却是说不出口的。

  “我去当你们红军,行不行?”磕巴老倌问。

  “父子都当红军,当然好!”碾盘上的红军鼓掌。

  磕巴老棺知道搞错了。他原本是说自己去儿子就不去了。这回更了不得台了。

  “伢子,你们哪个去?想想好,莫说爹偏着哪个向着那个。队伍上吃得好些。可弄不好,枪子也就啃掉脑壳了。两丁抽一,必得去一个,爹也护不住,你们自个定吧。”

  “兄弟比我孝顺,比我伶俐,留在家里侍奉父母吧。二讶子,听爹娘的话,我走了。”大哥刹刹腰里的草绳,预备从此去当红军。

  大讶子已经走出去老远了,磕巴老倌突然一拍二讶子后脑:“快走,将你哥哥换回来。莫怪爹心狠,他终是比你多吃了二年饭,下地顶个人用了。若打死了,岂不更可惜!你去后,仗打起要躲闪在人后。你个子小,也许枪子碰不着。”

  二讶子懂事地眨眨眼,撅起屁股跑了。

  “回来!”老倌瓮声瓮气地在后面唤。

  二讶子转回来,抹了一把鼻涕,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爹爹生气了。

  磕巴老倌阴沉着脸,摸索着从腰里解下一根被汗水浸得污亮的布带子:“这根鸡肠带,你拿去系在肚上。吃饭时要松些,赶路时要紧些………”

  二讶子很高兴。穷人家里只有主事人,才能享有一根布腰带。

  磕巴老倌提着裤子,看着二讶子跑远。多少年后,二讶子还在后悔,怎么没有再回一次头,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爹!

  “你是说,爹就死在这青崖下?”肩上缀着金牌牌的军人,向面庞苍老得较当年磕巴老倌还甚的大伢子。

  “方圆几十里,可还有第二座青崖?!”大伢子瓮声瓮气地回答,声音也一如当年的磕巴老倌。

  青崖笔直峭立,高耸人天。其下十米以内,嵌着永远刷洗不去的血迹,红军走后,白匪用烈士们的血,曾将青崖涂得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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