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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小髻执拗地紧闭着嘴。从自以为是一个城里人的美好感觉中坠入当众受辱的窘境,她完全失了方寸。

  梁阿宁看到小髻的时候,正是这样一番情景。她的脑袋哄地一声变得很大,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她自诩不属于小市民,而且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从来不屑于注意这种闹剧式的纠纷。想不到,小髻竟这么丢人,被当场揪出来示众。看到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庞在众人逼视下红一阵白一阵,她直觉得全身的血往脑袋上冲。

  站出去,救下小髻?这类执法队,说上几句好话,认罚认错,事情也就过去了。

  小髻被围在中心,像陷饼中的羔羊一样,用充满泪水的眼睛在寻找着自己的姐姐……

  阿宁的脚却像钉在地上一样,僵直不动。丢人呀丢人!她梁阿宁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领回一个逃票犯,还要被人劈头盖脸地奚落一番,她从未遇到过这种尴尬,小髻是小髻,她是她。小髻既然自己不拿脸面当回事,就让她自己去蒙受这耻辱吧!我可不愿意代人受过。

  梁阿宁铁青着脸,紧紧地抱着费费,冷漠地站在围观的人群中,执拗地沉默着。

  小髻在众人的逼视下,抬不起头来。她找不到姐姐,只看到一条条宽窄不一的裤腿和一双大小不等的鞋……姐姐也许从另一个车门下车走远了,费费正生着病……

  费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一眼看见自己的小髻姨姨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张开双手,奶声奶气地发出模糊的“一”声,要小髻抱。

  这真是出人意外的小插曲!已经感到乏味的人群,立即像打了一针似的兴奋起来,连稽查队的也跃跃欲试:怎么,还有一个同伙?

  阿宁不得不站出去了。她先把兜里的月票冲大家端正地出示了一下,然后用从容不迫的矜持口吻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阿宁的气度不凡,稽查队稍微收敛了一点气焰:“你问我,我问谁?你妹妹坐车不买票,问她话还装聋作哑,真不嫌寒碜!”一边斜着眼,打量着她俩。

  “姐——”小髻满含委屈地叫了一声,为稽查队的话,充当了极好的注脚。

  “噢——”围观的人一阵起哄。

  “谁是你姐!”阿宁冷冰冰地抛给小髻一句,然后,对稽查队说:“一个乡下人姐呀妹呀地乱叫,你们就相信?她是我们家雇的保姆,新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也犯不上这么厉害。该补多少钱的票,我来买。”

  小髻蹒跚地跟在阿宁后面,好像腿脚受了很重的伤,众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戳在身上,却终能洗去,阿宁姐那句话是扎在心上,永远也拔不掉……对了,不能叫阿宁姐了,她不认我这个妹妹的。小髻把手伸进衣袋,把那张被汗水儒湿的纸票扯得粉碎。

  “明天,我想休息一天。”小髻惊讶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把话说出了口。请假的事,她一直犯怵怎么说才好,想到不过是雇人的与被雇的,心里反倒轻松多了。

  阿宁觉出今天的话头味道有点不对。往日小髻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比如上公园,比如逛商场,总是快去快回,什么时候到家,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干活,并不曾说过“休息一天”之类的话。

  “费费病了。你的事改天再办行吗?”阿宁强压住不满,跟小髻商量。

  是的,费费病了。小髻一阵心软。可答应了田大妈的,怎好悔约?再说,星期天你们都在家,干吗非得剥削我这一天?“不行。”小髻还不曾当面顶撞过阿宁,但这一次,她坚持自己的要求。

  这个小髻,近来学坏了!想必是听了什么人的闲言碎语,变得这样不安分,阿宁思忖着,话说到了这份上,闹僵了对大家都不好。便点了点头:“好吧。你就休息一天吧。”

  星期天的城市,苏醒得比平日晚些。干燥凉爽的晨风在打扫洁净的街道上快活地跑着,把小髻的衣衫像风帆一样鼓起。

  田大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地上是一大堆杂乱的书刊和一块大塑料布。

  “把它们按类归好。摆在地上。”田大妈指挥。

  书摆好了。都是过期刊物。封面花花绿绿的,像地面突然铺起一块斑烂的地毯。

  “看好了吧?这事再容易不过了。卖书一毛钱一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留神别叫人白拿跑了就成。你看着卖吧,我还得看车去呢!”田大妈交待完了要走。

  事,按说不难,可小髻心慌意乱:“大妈,我可不会吆喝呀?”

  “我的傻姑娘!这不用吆喝。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看摊就行了。自有人来你,只怕你会忙不过来呢!”

  会是这样吗?小髻孤独地站在那里。寂寞的杂志被风掀动书包皮,发出哗啦啦旗子一样的声响,小髻听起来,有点像家乡风吹苇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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