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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是笑话,这么多年,我总觉得我们的家还没有真正开始。以后,我们会有一个安定的家了。”桑平原拥着妻子,满腔柔情地说。“我们会有电视机、电冰箱,桑丹会有好学校上,也能学英语,学电子琴了。”

  苏羊想起桑平原对桑丹的严厉,说:“你不能一到家就训孩子。”

  “这是爱呀!我总在站上,没时间管教她,回来一趟,便把所有想对她说的话凝成一句,就是骂了!你知道,我们桑家老辈子从没有人上过大学。原来把指标落实到我头上,没想到史无前例使这个计划拖延了一代人。也许拖欠得越久,偿还的心愿也就越强烈。桑丹一定要上大学,要把她老子没读的书都读了。”桑平原在被子里咬牙发狠地说。

  “你不是自学了好几科夜大函大了吗!政治的、法律的。毕业证书我都给你好好存着呢!就放在原先装大白兔奶糖的盒子里,我怕叫老鼠嗑了,那盒子是铁皮的,保险。证书的面子都是织锦缎的,好漂亮。”苏羊抚摸着丈大的脊背。那是每个人自己最不易触摸到的地方,被抚摸时便格外舒适。

  桑平原久久不语,然后说:“可惜证书还小了点,要不撕下缎面,还能给丹丹做个小棉袄。”

  “你疯了!那是你花多大心血换来的!光寄作业的邮票都不知费了多少!”

  “那玩艺都是阎王爷娶亲——胡日鬼的事。真到了地方上,那文凭都不顶事。”桑平原悠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切要从头开始。”

  强烈的漠风裹着尘沙,象一把铁帚从屋顶扫过,整个小屋象风浪中的船一样颠簸起来,沙漠与雪山交际之处的飓风,总是在夜半时分突然而至,象剽悍的野马奔驰而过。

  “我得抽空打点草绳子,筹措搬家的事了。”苏羊说。

  “急什么!真是妇道人家,心中搁不下一点事。联系工作的还没出发呢,皇上不急太监急!”

  “你说得轻巧!这个家你平时操过多少心?等定了工作再筹措就来不及了。破家值万贯呢!”

  “来得及!咱家有什么?几副碗筷一套铺盖,打起背包就出发,临上轿现扎耳朵眼也来得及!”桑平原大大咧咧,颇不以为然。

  “你以为这是你扒火车当兵那会,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如今是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人呢!锅碗瓢勺柴米酱醋盐哪一股照料不到都出乱子。下了火车,你总不能睡大马路上吧?”

  “你知道S市离这儿多远?跟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差不多。你万里迢迢把这些掉了漆皮的竹筷子,豁了碴的粗瓷碗都用报纸裹好塞在木箱子里先汽车再火车的运回去,真还不够搬家费!”

  “你有那么多书要托运,搬家费上是不是还要加点运书费?”苏羊猛然想起。

  “没有没有。”桑平原不耐烦。

  “你的书多,这谁不知道?听说张医生走的时候就有运书费。”

  “人家有,咱们没有。”

  “为什么?”

  “人家是技术干部,咱们不是。”

  苏羊不吭声了。过了许久,她才又问:“咱们这木床带不带?”

  “不带。”

  “不带睡什么?”

  “到了S市,我给你买架席梦思。省得这床一到夜里干那事的时候,吱嘎乱响,破坏情绪。”桑平原亲呢地说。

  “讨厌!那我偏要带上这床。”

  其实床倒并不可惜。旧罐头箱子拆板钉的,不带就不带吧!

  “大衣柜带不带?”

  “不带。”

  “那可是东北松的。”

  “东北虎的也不行。万八千里路,到家早颠散了,成一堆劈柴。”桑平原不耐烦了,这么婆婆妈妈!

  苏羊何尝不知道从国境线到中原S市,需坐七天汽车,三天火车。可这些家什上有她的心血,有这个家最初的历史,就这么一古脑儿地丢给大漠和雪山了?

  大衣柜在静夜中发出湖泊一样的闪光。本来它的镜子还会更明亮一些,沁过门窗渗进的尘雾已将它镀上薄薄的粉尘。这柜子是苏羊结婚时父母给的陪嫁,是这个军人之家最富丽堂皇的装备。

  “这个柜子里能藏个人。”桑平原第一次看到时说。

  “不许你瞎说。”苏羊用小拳头捶丈夫的后背。

  “不是瞎说。我们站上几个成了家的干部在一块闲扯,常说若是哪天回自己家,家里有个男人被老婆藏在大衣柜里,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苏羊感到浑身爆起鸡皮疙瘩,想不到这些外表威武的军人内心潜伏着深切的恐惧。

  “有人说,若带着枪,就瞄准穿衣镜美美给一梭子;有的说,用钥匙把柜门锁了,拿个板凳点支烟,慢慢吐烟圈玩。还有的说……”

  “如果是你呢?”苏羊又羞又怕,却忍不住要问。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桑平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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