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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湖蓝色的光束,切开尚未弥散开的晚饭气味,把一块单人床板大的长方形,掷到食堂凹凸不平的灰墙上。

  人声哗地熄灭了。今晚要连演三部新片子。放映机四周呈半包围状端坐的,是边防站全体官兵(当然要除外哨位上的士兵),四周挤满了闻讯赶来的边民。

  演电影,是国境线军民盛大的节日。

  片子里打得如胶似漆,映得众人脸上姹紫嫣红。一位苍老的军人从正中位置缓缓站起,猫着腰退出场。

  屋外的空气冰冷如汁。寒星在宝黛色的天空稳定地发出尴石般的光芒,可惜的是它们数量不多。四周耸立的山峰象铅灰色的框架,约束住了广袤的星空,使这个小小边防站象头顶着一盘不屈的残棋。

  老军人伸了一个懒腰。好舒畅。背后有极轻微的脚步声。老人头也不回地说:“你看电影吧,我到山上转转。”

  警卫员象他的出现一样,烟一般地消失了。

  电影是司令员带来的。巡视边防线,这是最好的礼物。他已经看了很多遍开头,可是到底没搞清片子里拳打脚踢的双方,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喜欢单独出来转一转,夜色能隐盖也能暴露太阳底下看不见的东西。

  警卫员在很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的首长。这里是国境线,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路陡峭,却并不难走。哨兵双脚无数次的攀登,使每一步的落脚点都扎实稳妥。只要你别回头,你就象走在自家楼梯上一样轻松。

  到山顶了。蛇形工事,碉堡式哨楼,弹药箱,报话机……一切都井井有条,但是没有哨兵。

  这很正常。风清月朗,在这种能见度极好的夜晚,聪明的哨兵都不会僵立在固定的哨位上。

  对面是一个大国。无论国与国的首脑如何握手言欢,国境线上的军人从不敢有一分钟的懈怠。什么叫作国境?就是两个巨人皮肤相接的切面,任何碰撞,都会击起火星。

  司令员耐心地等待着。时间足够长了,他应该听到一声口令。他的回令已储存在齿间,并且准备夸奖他几句。年纪轻轻的,别人都在看电影,这不容易。可惜,什么也没有,极远处隐约传来格斗声,不知是电影里哪一方打赢

  突然,完全是无声无息,一个硬邦邦斩钉截铁的玩艺,准确地抵到了他的腰际。一股冰冷的感觉,迅速地在腹部蔓延。

  然而这感觉片刻变得温暖起来。来者动作轻捷,定位准确,象一片落叶了无声息地贴紧目标,完全符合突袭要求。

  “小伙子,你干得不错。作为嘉奖,你看电影去。我来站这班岗。”他轻松地说。

  那个楔在他肾脏附近的物件,好象准备撤回。但实际上司令员错了,持枪的手只是调整方向,旋即将更强的力度,顺着枪管送入他的肌肤。

  这个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一点。司令员不无愠怒但基本上还不失大将风度地说:“你知道我是谁……”

  这句话尚未说完,他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方执勤哨兵佩戴的武器是自动步枪,而绝非近距离作战的手枪!而且,凭着职业军人的敏感,他清楚地分辨出这是一种规格特殊、并且小巧玲珑的手枪。此刻,纤细的手枪枪管,象一枚精致的图章,叩在他上下肢体相交的部位。内径那个空虚的洞穴,透过厚重的军服,将他的皮肉吮吸进去。他明白,在这个空洞里面寸把远的地方,有一粒亮晶晶的铁豆子……

  果然,他背后比他头颅稍高的地方,发出一个平稳而冷漠的声音:“我知道你是司令员。”

  数十年的戎马生涯象一条鞭子,在司令员眼前倏忽闪过,他还从未遭遇到如此险恶的处境。第一个反应,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深深的遗憾。真他妈窝囊!玩了一辈子的行当,竟在自己的营区之内,被人捉了舌头。

  腰间的武器略有些弹性了。是的,对方如果不想使他当场毙命,应该有下一步的动作,不能老这么傻站着。司令员以鹰隼般的矫捷,倏地回转身,闪电似的目光,唰地罩住了身后的一切。对方绝非等闲之辈,他是老兵了。一种沉寂了多少岁月的肉搏愿望,象烈焰般腾烧起来。

  对手是一个人。对,确是一个人。这很好。也许附近埋伏着同伙。这没什么,时间够用,在同伙赶到之前,我就能把他打倒。个子很高大,这挺好,我不愿同个子比我矮小的家伙打架,赢了也不漂亮。穿着同我军一样的军装,这很正常,完全在意料之中,伪装么!现在可以开始打了……等一等,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让我看看他的眼睛……

  司令员曾经面对面地杀死过许多敌人,都曾仔仔细细地察看过他们的眼睛。凶恶的、胆怯的、骄横的……有的还很神气很英俊。它们都在他面前熄火下去,永远不再睁开。于是司令员坚信在自己的眼睛里有一种神秘的光线,在他还未曾杀死对手之前,他的眼睛就抢先把他们杀死了。

  星光下,司令员看到一双忧郁的眼睛,它甚至可以说是很漂亮的。大而深邃,眼珠象警觉的猫眼,凝然不动,仿佛是正方形的。眉宇浓重修长,直挺挺地斜插入鬓角。只是此刻很不舒展,配合着眼睛,做出一个忧郁的神色。

  “是你?!”司令员一个踉跄。显然,认出对方的打击,决不亚于手枪件到后腰的瞬间。

  “是我。”对方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枪,淡淡说道:“司令员,您也出来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司令员望着他的下属——这座边防站党的最高干部——教导员桑平原,禁不住七窍生烟。

  “哨兵呢?”司令员勉强压抑住喷薄欲出的怒火。他先得把情况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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