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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但是当医生要比总经理保险得多……天下有很多的总经理,外科医主,特别是好的外科医生可是有数的啊,可总经理的收入高。你要是美国的外科医生,当然就不必想这么多了,但你在中国呵……

  “手术剪……”毕刀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撑开剪刀的双翼,把不锈钢薄而微有弧度的锋刃,送到肿瘤底部。新鲜的血像刚出锅的炸糕,又热又粘,给医生的手一种很舒适的感觉。

  唐糯米无声无息地躺在手术台上,好像一床打开的旧棉絮。这是一次短暂的死亡。她是一台残破了的机器,由医生将她修补一新。在这个过程中,她孤苦无助。她的生命细若游丝、栓在给她做手术的这位医生的小手指上。

  手术器械护士发现毕大夫今天神色恍椒,不断有小的愣怔打断她迅捷的操作。仔细看去,她露出在蓝色口罩上的双眼,犹疑而疲倦。想起她因为儿子有病已操劳多日了,便十分心疼,但这是手术台上,连一句关切的话也没法说,只有更努力地配合毕刀的手术步骤。

  清除了瘤体的外围,就开始最后的攻坚了。剪去杂芜,肿瘤更加狰狞,好像千疮百孔的礁石。瘤子的根部匍匐在腹腔后壁,似一丛毒罩。它的要害部位,目力完全达不到,任何仪器也帮不上忙。只有凭着医生指尖精细的纹路和多年积攒的经验,盲人摸象般探索手下的物体究竟是血管是韧带是肿瘤是脏器还是……?

  滑溜溜的一片,到处都是血的泥泞,混饨一片……是啊,哪里是路啊……现在已经陷进去了,要是不干,曹老的面子往哪里放?怎么再见曹末生……那就不见好了……可是先生说这是一个机会,我们最后的机会啊……这到底是血管还是瘤子呢?要是能把病人的肚子扒开来看一看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是血管就要扎住,是筋膜就要剪除……要是能钻到曹末生的肚子里看一看就好了,她真的像先生说得那么有心机吗……

  “毕大夫,您的手伸了半天了。到底是要钳子扎血管?还是要刀子切肿瘤?您的手势我看不清楚……”递手术器械的护士为难地说。

  今天,毕大夫已经连连打出这种含义模糊的动作,配合多年的护士总算半猜半蒙地对付过去了,没有出差错。但这一回,实在是难以断定。况且这次器械的区别,昭示着手术步骤的趋向,就像一个是水,一个是火,南辕北辙,后果完全不同。护士不敢擅猜,唯唯请示。

  手术者的手势暧昧,意味着思维混乱。手伸在半空,好象讨乞,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护士一叫,毕刀吓了一跳。手术台上走神,就像战场上开小差一样,实在是医生的耻辱。她慌忙掩饰住自己的失态,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阵昏眩,16头的无影灯突然幻化出32头、64头以至无数闪光的斑环,白色的手术台像舢板一般摇晃,沾了鲜血的纱布团像桃花遍野怒放,开肠破肚的唐糯米也不再躺着,而是与她平行地靠立在一起……

  “毕大夫,您的脸色特别不好,是不是休息一下……”助手是离她最近的人,最先发现了毕刀的虚弱,忙说。

  “不。我……能行……”毕刀喘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由化的坍塌感。医生做一台手术,就像老艺人雕一根象牙,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易手的。手术是丝丝入扣的事,做到什么地步了,唯有你自己最清楚。要知道这不是平常的活儿,手术单下卧着的是一条喘着气的命啊。

  毕刀命令自己全身总动员,精神就像没了电的电池,又放在火上烤了烤,依稀发出微弱的光了。

  “真对不起,我刚才没看清楚,您是要钳子还是刀子?”护士委婉地再次提问。

  “要……刀子。”毕刀略一踌躇,发了指令。

  这就是说,她已确认在唐糯米的腹腔深处,人眼所看不到的那一片沼泽,是肿瘤的粘连纤维。她要用刀,将它最后杀掉。

  刀柄递过来了,准确地落在毕刀半屈的手掌中,位置之适宜,使她可以立即用刀锋刺向任何部位。刀刃像一枚初生的银色柳叶,寒光凛冽,在空气中轻微抖动,发出啸声。

  唐糯米静静地躺着,全然不知她的生命之弦就要断了。毕刀把手术刀探进瘤体下部。现在,几乎看不到刀柄了。酱色的肿瘤覆盖了刀子,刀子还没有使用就已裹满血浆的粘液。

  毕刀聚集精神,最后地触摸了一下她就要下刀的部位,那里像坟场一样深奥。她竭力排除干扰,停息了片刻,最终判定那是肿瘤的边缘。她屏住一口气,右手紧紧地捏了刀,左手指艰难地在一片血液的滑腻之中,引导着刀片尖弧形的前端。

  好了,就是这里了。她右手虎口猛地一紧,全身精力灌住到手指的方寸之地,刀锋以雷电之热劈杀下去,她感觉到金属在活体中横行的快意。巨大的瘤体像被砍断了一只脚的怪物,趔趄不止。

  这是最后的分离,患部与健康,应该像桔皮与桔瓣一样相互脱落,腹腔驱走了强盗,重新打扫干净……

  预想中的情景没有出现。

  在一个短暂的空白之后,无数的鲜血像马群一样奔腾而出,沸腾的血泉喷涌四溅。唐糯米敞开的腹腔顿时注满红汁,倾刻之间形成一个血湖泊。浓烈的涩甜气息,狼烟般笔直地冲向手术室天花板。病人的血压带着呼啸飞速下降,心跳微弱得如旷野的磷火……

  手术中最可怕的大出血!

  毕刀误伤血管。

  手术室里渺无声息,好像人们在一瞬间全都死去。久经沙场的护士和助手将巨大的惊愕困锁喉头,等待主刀医生处理灾变的指令。

  血使毕刀空前的清醒了。行医多年,这是她最严重的一次失误。她在台上,当然遇到过更凶险的境况,但那多半是因了病人自身的重笃而导致危难。她还是第一次以自己的疏漏,将一条生命推入深渊!

  不应该啊!焦焚与悔懊煎的着毕刀的心,但她依然是冷静的。她的手还潜在病人的脏腑深处,距离那根突突冒血的管道很近。现在不是检讨自身的时候,救人如救人,她必须挽狂澜于即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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