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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急的等待。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就像火车站送行的人们,只等火车鸣笛了。大家就有些尴尬。

  “曹老,您找我?”房间门嘭的撞开,进来一位穿和尚领文化衫的五短汉子,全然不看客人,直冲曹老问。他的前胸印着“我没钱”几个拙劣的黑字,待他走到曹老身旁,就看到他的身后印着“想发财”。

  “……是……啊。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婿。”曹老从朦胧中惊醒,说。

  “噢噢,末生的爷们!听说多年了,一直没缘见,今个儿幸会幸会。我姓姚,叫我姚师傅也成,叫我姚老大也成。有事言语啊,要用车,跟我说。曹老廉洁,他叫我出车,是派车,我给您出车,是咱哥俩的事,您说是不是?”姚老大全然不顾医院的规矩,大声说笑。

  大家同曹老告别。老人家勉力半站起来,扶着沙发的扶手,膝盖显得很软弱。衰老的气味像是用纸裹不住的油饼,散发出来。

  毕刀以她的医学知识明白,衰老最先表现在从一个动作到另一个动作的过渡中。老人在他们面前不断地表现走路,也许不止是当官的习惯,可能是证明自己的活力。

  “篮子,你确实是一个好孩子。末生在家常提起你。我很喜欢你。”老人由衷地说。

  毕刀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我们的朋友家里对我们的了解,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刻亲切。但这点头是什么意思呢?是承认自己的确是个好孩子,还是说自己也很喜欢曹老呢?

  当然都不是。但毕刀只有点头。

  “假如我有了很多钱,你们知道我要干什么?”也许是看到了姚老大的后背,曹老突然很有几分天真地说。

  郑玉朗当然知道,但是他绝不抢先说的。

  毕刀傻乎乎地真费心琢磨,“假如您真有了很多的钱……”毕刀觉得很意外,这么老的一位老人了,而且还是我党的高级干部,似乎很淡泊金钱才对。钱对他还有多少意义?曹末生家住的是一套旧时的亲王宅院。北京城里上好的四合院,基本上都是贵人们的私宅。单是这套房子,就要值上百万元了吧?曹老离休前还有专门的奔驰轿车,现在也是随用随到的。祖国的名山大川,曹老都已携家眷游历过,一路上迎来送往,下榻于当地最豪华的宾馆,回来时拎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礼物。生了病可以住这样舒适的单间病房……老人还想要什么呢?以毕兰不算太狭窄的眼光看,钱对这样的垂暮之人,实在是没太大的用处了。

  毕刀不止一次地想过,不但自己,就是曹老的女儿曹末生,拼上一辈子,也混不到曾老现在的风光。

  如今的人们常说自己有了钱要怎样怎样,比如毕刀的儿子说有了钱就买一个屋子大的冰箱,都装满冰激凌。毕刀的另一个因了离婚而伤感的朋友就说,她要在某一日买下北京城所有的红玫瑰,然后在花丛中饮煤气身亡。毕刀对这一类的愿望一律表示尊重。她是医生。在某种意义上说,医生都是萨特存在主义的门徒。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病已经得了,你觉得多么不可思议,病也像钉子一样扎在你的身上了。一种想法就是一种疾病,一个人既然这么想了,他就一定有这么想的理由。

  毕刀很惭愧地说:“我不知道您有了许多钱以后会拿来干什么。”

  在回答完成的一瞬间,她突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这老头不会用最后的钱为自己造一座豪华墓地吧?”

  “假如我要有了很多钱……”老人凝重地说,“我就立一个曹畏三基金。专门用以奖励严肃文学,扶持日益贫困的文学事业,出老作家的选集、全集。录制过去的音乐唱盘。比如抗日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各根据地的流行歌曲包括民间小调,现在抢救还来得及,要是再过几年就很困难了。淹没了我们对不起子孙后代……”神往和痛惜的神情,轮替出现在苍老的面庞上,暗淡的灯光隐去了邹纹,使这张脸充满了令人感动的虔诚。

  毕刀为自己对一颗苍老灵魂的臆测而不安。

  “得了吧!我的曹老!您前两天不是还说要是有了钱,先把咱的大奔修一修。不是我这人乌鸦嘴,专拣难听的说。今个儿拉的是您的乘龙快婿和尊贵的客人,我可要高度提高革命警惕。要是别人,说什么我也不拉了。那车的毛病您又不是不知道,弄不好要出人命的。您这会儿又说什么基金会了,再等会儿又该想起希望工程了。跟您实说吧,这该大修的奔驰就是您的希望工程,有了钱什么也别张罗,先修车!”姚老大的大嗓门把薄纱窗帘都拂动了。

  “是啊是……车当然是要修的,基金会也要办,要办……”曹畏三老人突然像孩子似的不好意思。他的司机使他出了丑。

  终于告完辞,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

  坐进锃亮的奔驰230汽车,不想却比外面热得多。姚老大摇开车窗,说:“空调坏了。”

  大奔颠簸地滑行起来。毕刀的屁股是坐惯了公共汽车的,至多也就是“面的”的水平,一时觉得还挺舒适。郑玉朗皱着眉头说:“这车变速齿轮的毛病大。”

  姚老大说:“行。是个行家。车也跟人一样,小病不治就攒成癌症了。车比人还不如,人还能讲点精神,练个气功什么的。车只有一招,就是出事。不定谁倒霉赶上翻车了呢。”

  毕刀想,别的司机都不乐意说翻车,这个司机不怕。可总把翻车挂在嘴皮子上的司机,没准更怕。

  毕刀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问郑玉朗:“你们两口子,折腾了我这么一下午连带一晚上,到底是什么事,你可还没告诉我呢!”

  郑玉朗仿佛没听见似的说:“都这么晚了,先送你回家吧。”

  毕刀不甘心,说:“你还是跟我讲清楚,我是个心里存不了事的人,你要是不说明白了,只怕我连今晚上的觉都睡不好。”

  郑玉朗看着姚老大的后背说:“还是让末生同你谈吧。你们毕竟是老同学下。”

  毕大夫还想问什么,一见郑玉朗双肘抱肩,正襟危坐免开尊口的模样,知道也问不出什么了,就闭紧了嘴。

  车里一时有些沉闷。

  “到哪儿下,提前言语。我最怕到了跟前才说话的主儿。要知道北京城里的路口规矩大了,不是你想在哪儿停都行的。”姚老大吭吭哧哧驾驶着不大灵光的奔驰,在漫行道上开。一辆辆蓝鸟皇冠奥迪桑塔纳林肯卡迪拉克,从奔驰车的左侧飞掠而过。

  姚老大安之若素,不焦不躁地缓缓打着方向盘,仿佛在耍一套太极功夫。

  但老迈的大奔不争气,应声颤抖了一下,好像经过了一个炮弹坑。

  毕刀回头看了看路,下了微雨,马路很平坦。浅浅的水滴像油膜镀在路面上,流淌着一道又一道霓虹灯艳丽的光斑,仿佛一匹暗淡的缀着团花的绸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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