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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沈展平知道,当所有官场上的人都奉行唯唯诺诺马首是瞻的时候,你桀骛不驯童言无忌,有时会收到料想不到的好效果。看看历史上那些脱颖而出的门人谋士,哪个不是先发一通振聋发聩的高论。当然,你必须遇到一位明主,而且,有一个“度”的问题。

  你掌握得是否适量?

  “小伙子,你很有棱角,很锋利。继续说下去。”

  司长的话,并没有多少亲切褒扬的口气。但沈展平松了一口气。彼此像剥掉了壳的煮鸡蛋,感情上细腻光滑了许多。

  “我买股票,从大前提上讲,是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充满了信心。只要这个历史的大趋势不发生逆转,剩下的就是股票操作上的技术性处理了。没有人比股民更关心世界风云,更渴望国家的安定团结了,只有国富民强,股票才会稳定地走向攀升。具体到金鸟公司,是做房地产生意,时至今日,人们才发现最值钱最亘古不变更流芳百世的,还是我们脚下这颗星球的泥土。什么都会贬值,但土地的价格若鲲鹏般扶摇直上。寸土寸金,成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具体到中国,买房子置地,是最古老最传统的安居乐业标志,酒店股票风险甚小。其三,我们购买的是原始股。原始股是一个神话。在现今中国,拥有原始股,就是拥有了一笔鸡生蛋、蛋生鸡不断增值的财富。当然,增多增少,还取决于公司的业绩和我们的运气。有人说中国的股市风波是一个黑海洋,毫无运行轨迹可寻。我认为,幼稚与不成熟,也是一种轨迹,如同你不能说小孩就不是人。中国人的从众、轻信、众人拾柴火焰高、墙倒众人推……等国民素质,并不是无济可循的白驹,作为优秀的经济金融学家,必须把这种人文社会学因素考虑进去,否则就是实践上的跛脚。第四,股票使我拥有一种成就感。当我想到在我的足迹所未曾到的地方,我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部分财产的所有者,我新奇而快乐。当然,这个角落可能很渺小,只是够放一个脸盆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肥皂盒的地方,但它是属于我的。至于破产的危险,在这个改革的年代,在南风窗这个黄金地带,虽然不能说一点没有,但若跌到一文不值清理债权债务,概率几乎是不存在的。我这个小小的股东,对此充满信心。最后一点,不登大雅之堂,甚至也不宜摆到桌面上来,但却是极为重要的一点……”

  栾德司长把小木梳装到西服内袋里去了。

  “这就是作为国务院的一个部的几乎全体职员,都购买了这家公司的股票,这是实为重要的信息。在某些时候,它会像钢筋铁骨一样,坚挺地支撑住股价。这并不是说部里会使用行政干预的手段,而是一种心理。心理是股市运作强大而潜在的潮流,具有翻江倒海的效力………

  侃侃而谈!后生可畏!

  栾德司长专注地看着他的谈话对象,不时地轻轻点一下头。他的头点得非常是地方,都是在话眼或是论点激烈展开的关头。点头并不表示他赞同你,只是证明他在深思熟虑地跟踪你的思维轨迹。这本身就是巨大的鼓励,引导对方把观点完臻到登峰造极。这是一种倾听的艺术。栾德司长之所以被称为兰德,经常在高级会议的场合,抖出既新鲜活泼又蕴含浓烈理论色彩的决策高论,不能说与此没有关系。他信奉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五行八作,广交朋友。像勤劳的工蜂,把许多花粉聚集在一起,加上唾液,制造成蜂王浆。当他发现哪个对象是个思维库时,会像水蛭一样叮上他,让他的头脑高速运转,酿造出精华。

  思想是无法申报专利的。谁的职务高,思想就属于谁了。

  “我很喜欢同年轻人聊天。你使我觉得自己也年轻了。”栾司长真诚地说。

  “只要司长愿意同我谈话,在我是十分荣幸的。”沈展平讲的是肺腑之言。

  司长含笑点头,示意沈展平可以退下。

  恰在此时,电话铃响了。

  像所有的领导一样,司长桌上有三部电话,鸣叫的是市区电话。

  “我是栾德。”司长很有威严地自报家门。

  “你好。请找沈展平。”很嗲的女孩子的声音。

  司长明显地将自己的脸门帘似的下挂。作为他的部下,是不应该把首长的直拨机号码告诉自己的狐朋狗友。电话打来了,司长若不给找,显得很没有无产阶级感情。若给找了,岂不成了老传达?

  “小沈,你的电话。以后,最好不要这样。”司长把白色话筒递给沈展平。

  沈展平好不冤枉。他并没有把上司的电话号码告知给任何一个社会关系。这是谁?怎么会把电话打到这里来,让他代人受过?不行,得把这件事洗择清楚。

  在接话筒的瞬间,沈展平顺手将电话音量控制开关旋至最大。电话机质量原来就极好,此时在房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听清对话。

  因为栾德司长的指责很响亮,对方抱歉地解释:“对不起,沈展平。因为打你的分机无人,我又问了我父亲,他说司长正在找您谈话。因为事情很紧急,我就问了他号码,直接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沈展平千真万确不认识这位娇嗲女性,还有她的什么父亲!而且这位父亲就在附近卧底,情报还挺及时准确!

  “请问,您是谁?”

  不管怎样,沈展平先把自身上的嫌疑抖擞干净了。

  “我是吕犀。吕不离的女儿。”

  “我们素不相识,你有什么事情?”

  “我想同您谈谈股票的事情。”

  又是股票。很有意思。栾司长不再发怒,在沙发上悠闲地坐下,掏出小木梳。

  “股票的事情是我同你父亲之间的事情。我们在一座楼里办公,几乎天天见面,让你父亲同我谈就是了。为什么要我们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用这种方式谈话呢?”沈展平感到窝火,他站在明亮的阳光下,对方却在不知哪个街头的公用电话亭,隐蔽地同他较量。况且,对方是不是吕不离的女儿也无法确认,虽然估计不是假冒商品。他原想让司长听,现在又不想让他听了,但司长的耳朵可不是水龙头,想关就关。

  只有听天由命,不过一切也没什么了不起。

  “您说得很对,沈展平先生。”对方的嗲气收敛了一些,多了少女激越的清脆,“您是我父亲的同事,我父亲让我管您叫叔叔。但其实我的心理年龄比我父亲意识到的,要苍老得多。我想我同您之间的差距,要比您同他之间的差距,要小得多。我当然很希望同您面谈,但我父亲执意不让。他怕我同您吵起来,他说他以后还要同您共在一个屋檐下做事。他不能让事情毁在我手里。买卖不在仁义在。您说,会吗?”

  “您指的是什么事‘会吗’?我没听清楚。”沈展平已经触到那件事情毛茸茸的羽毛了,他需要用反问争取时间,调整思路。

  “吵架。会吗?”

  “不会。”沈展平很肯定地说,“吵架只会使问题复杂化。我崇尚五讲四美。”

  对方传来笑声,像树挂上的冰凌在春风里融化,滴落到湖冰上,湖冰中已经有了一方暖暖春水时的声音,使你确信银线那端是位纯情少女。

  “就是嘛,我想我们是买卖不在仁义在。”

  “我同你父亲之间并无什么买卖。”沈展平正色道。

  “没有买卖在就更好了!”对方好像轻轻跳了一下脚,“那我爸是把股票购买权赠予你喽!现在,他想要收回。”女孩说。

  白色话筒与沈展平的“簸箕”与“斗”之间,有液体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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