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淑敏 > 血玲珑 >  上一页    下一页
二十七


  “比您大一些,但是,大得不多。”卜绣文保持镇定不失风度地回答,既实事来是又略带风情。且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问的是确切年龄。我记得登记夏早早的病历时,您是四十二岁。是这样的吧?”

  魏晓日完全不理会卜绣文答话中的微言大义,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发问。音色清晰字字落地有声。这使得周围的人好奇地摆过头来,注视这个四十二岁的女人。

  卜绣文立觉狼狈,强压着愠怒道:“您记性真是好啊。不错。是!又怎么样?”

  魏晓日毫不理睬她的不快,自言自语道:“这很好。你还没到更年期。”

  这叫什么话?一个风华犹存的女人,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到更年期这种带有贬义的生理阶段,实在唐突。就是以往再有好感,卜绣文也愤愤不已。她冷冷地说:“魏医生,我不知道您问这些,同治疗我女儿的病,有什么关系?!”

  魏晓日不理睬她的怨愤,自说自话:“我是为你高兴,为你的女儿高兴。不然就来不及了。”

  卜绣文说:“什么来得及来不及?我听不懂你的话。”

  服务生开始上莱,魏晓日说:“先吃饭吧。我们一边吃,一边聊。这个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卜绣文推开面前精致的小碟,里面盛着墨绿色如水妖的头发一般的蜿蜒细丝,这是本店的招牌菜——素拌青苔。

  说:“你还是先说吧。不然我什么也吃不下。”

  魏晓日使劲嚼着苔藓,舌头都绿了,含糊地说:“你的女儿是骨髓出了毛病,根治的方法是移植健康人的骨髓。”

  卜绣文说:“我知道。”

  魏晓日说:“对了。我忘了,对不起。我知道你对于这个疾病的医学水准,相当于大学本科生水平。”

  卜绣文说:“谢谢你的夸奖。我还知道,我的女儿的骨髓型很特殊。对于一般人来说,每十万人当中,可以找到一个骨髓型相同的人。可是我的女儿,连这个机遇也没有。

  她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魏晓日说:“是啊,是啊。我在记载你女儿的家族史的时候,就很遗憾这一点。您和她的父亲都是独生子女,这就是说夏早早没有一个表姐表妹,或是堂兄堂弟。异体骨髓移植,风险太大成功率极低。对于早早这样体质很差的孩子,成功率几乎是零……”

  卜绣文说:“找丈夫的时候,谁想到了这些!要是找一个兄弟姐妹多的男子,多些亲戚,现在事情也好有个商量。”

  魏晓日耸耸肩说:“这件事可以补救。”

  卜绣文吃了一惊说:“你是说让我再找一个丈夫?”

  魏晓日硬邦邦地说:“再找一个丈夫并没有用。我是说,请你再生一个孩子。”

  卜绣文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你——是——说——让——我——再——生——一个——孩子?”。

  魏晓日说:“正确地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我的导师钟百行先生,让我这样对你说。

  你不是要一个挽救你孩子生命的办法吗?先生冥思苦想,想出了这个主意。当然,这方案最后成与不成,决定权在你。”

  卜绣文如雷贯耳,被这个建议惊呆了。

  魏晓日总算跋涉万里,告一段落。不管答案是什么,他该做的,他能做的,在现阶段,都已做完。

  当他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这个主意的时候,差点把话筒扔了。那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夜晚,彻夜无眠。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又同钟先生反复推敲了这一方案的细节,直到基本定型。他很不愿意承担向卜绣文宣布这一方案的角色,但是,这是他发起的事端,只有由他完成。

  小姐把铁板炙鹿肉端了上来,热气嘘得人不得不闭眼睛,奇异的香气如盘卷的小白蛇,直审人的肺腑。魏晓日感到自己可悲。

  先生的主意真是鬼斧神工,让面前这个救女心切的女人,面临重大的决策!他如鹦鹉学舌一般,把教授的计划和盘端出了。从医学上讲,这是一个大胆到近乎荒唐的方案。

  但科学上几乎所有的突破性进展,都来源于人类胆大妄为的幻想。

  虽说从医学上讲,这不是不可能的,但从情感上说,他难以接受。一个马上就要绝经的妇女,已经过了她孕育生命的黄金年龄。尽管无数的化妆品可以粉饰她脸上的皱纹,但她的脏器——她的子宫,她的卵巢,她的心肝脾肺肾……你有什么办法化妆?都不可逆转地衰老了。

  况且,她孕育一个和她现在的女儿遗传类型相同的孩子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即使怀孕顺利,如果孩子的基因与夏早早不符,这个后来的孩子也不可能为夏早早提供骨髓……而且,这个后来的孩子算个什么角色呢?他或她,是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呢?还只是一个悲惨的盛着骨髓的大号容器?

  没有人负责回答。魏晓日不敢想下去了。

  他无法设想这个奇异的方案,将涉及怎样复杂的医学及伦理学问题。

  他真心希望面前的这个女人拒绝钟百行先生的方案。

  这样,事情虽说很糟,但总算没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是不敢批评教授的,只有这个女人,具有决定性的一票否决权。

  女人久久地沉默着。

  周围嘈杂真好。要是没有这喧嚣不已的人流,没有这呛人的青烟缭绕,将怎样度此难挨的时光?

  “好吧。我愿意。”女人抬起头说。神情很随意,好像是在决定买不买一件时髦的裙衫。

  “你可以拒绝。”魏晓日很着急地说。他知道老师期待尝试,已经进入了科学家的痴迷状态。作为学生,他不能唱反调。但作为夏早早的经治医生,他有义务提醒家长所享有的权利。即使是钟先生本人,出于各方面的周到考虑,也会一再这样慎重协商。

  “我为什么要拒绝?”女人大口地喝着竹筒盛着的饮料,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不再像一个淑女,而是十足的原始人。她的眼睛有磷火一样的光芒跳动。

  “因为……它几乎是……闻所未闻的。要担很大的风险。”魏晓日坦诚相告。

  “谁要担很大的风险?”抹抹嘴边的泡沫,女人反问。这并不是因为她听不明白,这其实就是她的回答。

  魏晓日也不是不明白这门话的含意,但他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强硬地明确地要求道:“你。”

  “那么我的女儿呢?她是否会有更大的风险?”卜绣文歪着头问,这使她显出一种不相称的蒙昧之态。

  “她的风险起码不会比现在更大。”魏晓日如实作答。

  卜绣文朗声一笑道:“那么,这件事还会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吗?您说呢?魏医生。

  我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