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淑敏 > 生生不已 >  上一页    下一页


  “还真得去看看。听说是快死了。要是去晚了,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

  “真可惜,我以前没看过那孩子。”

  “听说脑袋肿得像脸盆。手脚都绑着……”

  “赶紧去!干嘛还等着下班?上班去,领导还敢不批?”

  人们蜂拥着去看那濒死的孩子。看完之后,心里生出自豪感幸福感和优越感。一无所有的人知道自己拥有健康,就是极大的富裕。为人父母的回到家里,骤雨似的亲吻自家的孩子。

  司徒大妈不敢去看。她把假牙咬得嵌进了牙帮骨,才到了病房。

  “司徒奶奶,您来了。这些天来了好多人,来看我。可是,您老也不来。我都想您了。”

  司徒大妈做好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床上就是躺了一个鬼,老太太也不害怕。可是老人家还是毛骨悚然了。她听到一个面目丑恶的小人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

  姜小甜的脑袋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多角体,司徒大妈老眼昏花看不太清就是了。

  那简直就不能算是一个人。什么都变了,只有嗓音依旧。

  “奶奶忙。从今以后,奶奶常来看你。”老人泪水涟涟。

  “那我在病房活到一百岁,奶奶就得来几万次了。”

  “来!奶奶来!几万次也来!”

  “奶奶,我是逗您呢。您也不想想到那会儿,您多大岁数了!主要是我活不了多久了。”小姑娘的眼珠已经像踩进泥里的杏核,很难转动。

  “小小的孩儿,怎么能说这话!”

  “奶奶,我要是不在了,我爸我妈老了,谁来服侍他们啊?我以前喝了我妈那么多的疙瘩汤,我总想等我妈老了,我也给她做疙瘩汤喝,可惜我做不成了

  “做的成!做好了,别忘了给你司徒奶奶一碗。”老人赶紧颠颠地走了,她再也受不了了……

  小甜躺在床上,你分不清她什么时间睡着什么时间醒着。疾病使人极大地聪明起来。她的脑瘤一定使某些神经绷断了,断头又搭上了线。就像烧断了的灯丝又对接上,分外刺眼。

  乔先竹的心被一只铁爪攥出血来,心里叫着:瘤子瘤子,你快长到这孩子脑子里管说话的地方去吧!让她傻了吧!

  死亡是一位透明的老师。活得好好的人是看不到它的。只有那些衰竭到极度的人才被它收作学生。它诲人不倦地教导学生,濒死的人往往说出智慧无比的话。

  “我死了以后,不要烧我,也不要埋我。烧我的时候头发会着火,太疼了!埋在土里那么黑,那么憋。蚯蚓会爬过我的脸,雨水会灌满我的耳朵……”小甜眼睛里的世界已经像砸碎的万花筒,是一堆彩色的碎片。这在好人想来自然是非常可怕,其实它是逐渐形成的,姜小甜习惯了,忘了完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

  “那你说,我们可该把你怎么办呢?”母亲钻进了孩子的圈套。现在不是讨论死不死的问题,而是在研究死后的处置方案了。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也没碰见过这种事,别的小朋友也没有说过。我累了,我要睡觉。我以后要穿一双红皮鞋,要草莓那种颜色……”女孩子立刻睡着了,你说昏过去了也行。

  老姜已经是个废人。他不吃也不喝,只是愣愣地盯着女儿看,好像要在黑眼珠上雕刻出孩子的影像。他觉得这个脑袋畸大四肢枯干的小人,哪里还是他的孩子!一个魔鬼在暗中偷天换日,就像跳大头娃娃舞,这是一个假面具。

  他要砸了那个可怕的怪脸,把他可爱的孩子从后面抠出来。

  女人强迫自己吃饭,使劲吃。一家人总要有人主事,她吃的时候完全不知道饥饱,就迅速地肥胖,显出灰白的囊肿。

  日子像蜕下的蛇皮,一动不动地挂在墙上。

  那个时刻渐渐逼近。

  袁大夫无动于衷,所有的同情心怜悯心在实习医生的时候就已用完,最初的病人死亡时他痛哭流涕。一次次的死亡把他的泪腺灼干了,只剩下坚如磐石的责任感。他承认,自己的侧隐之心绝不如那个抹着眼泪的司徒大妈,可是他会为拯救生命奋斗到最后一息。眼泪不是药。

  袁大夫注视着一道道病魔运行的轨迹,想尽所有的办法。他嘲笑自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愚人。

  人们都在盼望出现奇迹。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发生。那个烂菜花蓬蓬勃勃地发育着,把小姑娘全身营养血脉的精华都攫取来,肥沃地滋润自身,快要成熟了。

  癫痫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小小身体成了病魔信马由缰的草场。抽搐的时候,像一只从高空坠下的猫。

  “袁大夫,求求你。”乔先竹说。

  “求我是没有用的。所有这些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吗?”袁大夫不耐烦。

  “这回是求您把我的头割下来,给我的孩子缝上。”乔先竹很平静地说。

  “那是不可能的。”在袁大夫多年的医学生涯里,还从没有人提出这种古怪请求。

  乔先竹使劲揪住袁大夫,她的指甲长时间没剪,把袁大夫的白大褂袖子割丹了。

  “医学做不到那一步。即使做到了,那个人是你呢?还是你的孩子?人之所以存在,所以你就是你,而不是其它的什么人,就因为头颅是不一样的。将来有一天,医学发展到了那一天,也不会做这种事的。”袁大夫想把袖子抽出来。

  “你休想走!”

  “你要怎么样?你!”袁大夫难得的吃惊了。

  “既然你治不活她,你就把她治死吧!大夫,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她这么活着太受罪了。我看着她受罪我又代替不了她,我又不能不看,要不你就把我的眼睛治瞎了吧。医生,你给她吃点药,你让她平平安安走了吧。可是你别告诉我!你就骗我一回吧!你让我在她前头死了吧!”

  袁大夫推开披头散发的女人,对护士说:“给她用强力的镇静剂。”

  乔先竹醒后,精神平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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