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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绛香就在白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贺奶奶说:“把它递给我。”

  绛香从来没有过名片,当然也不会递名片。她想了一下,就像给人递一张饼那样,端给了贺奶奶。

  贺奶奶没接名片,她的胳膊已经虚弱地抬不起来了,但她吐字依然清晰明确。“很好,你用的是两只手。你是一个懂礼貌的孩子,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名片就可以了,不必满把抓着,好像谁要抢走似的。”

  又演习了几遍,绛香顺利过关。

  绛香机械地把纸片收拾起来,贺奶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绛香说:“我在想什么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贺奶奶说:“你在想,我一个做保姆和护工的人,什么时候会用得上名片呢。”

  绛香说:“您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名片的。”

  贺奶奶严肃起来,说:“不要轻易地就说一辈子,一辈子是很长很长的时光,只要努力,万事皆有可能。”

  绛香不吭声了,在这种苍老的智慧面前,你除了俯首听命无话可说。

  贺奶奶又教绛香煮咖啡。那套家什之复杂,绛香觉得喷着汽的火车头也不过如此。“这是最好的咖啡豆。”贺奶奶说。如同老农在说这是最好的谷子。

  “一杯咖啡最重要的是什么东西?”贺奶奶眯着眼珠问。

  “是咖啡。”绛香想这不算一个问题。

  “是水。一杯咖啡中98%都是水。所以,你要把街上买来的纯净水再次蒸馏,才能洗出最好的咖啡。”贺奶奶说。

  绛香大大地惊奇。对于咖啡,你可以说“泡”,也可以说“煮”,可是奶奶说的是“洗”,好像咖啡是抹布。

  贺奶奶知道绛香的疑问,说:“是洗。用九十六度的水去洗,把咖啡的香气洗出来,颜色洗出来,味道洗出来,当然还有咖啡因。高一度不行,会把咖啡烫死了,只剩下苦味。低一度也不行,咖啡还没有醒,油不肯浮出来……”

  天哪!这还是咖啡吗?简直是神灵或是妖怪!特别是咖啡豆的火候,近乎碰运气。那些味道不良的咖啡,贺奶奶让倒掉,绛香觉得可惜,就偷偷地喝了,结果半夜灵醒如同正午。在多次失败之后,绛香终于能煮出美妙的咖啡了,用赭红色的杯子盛了(贺奶奶说这种颜色的杯子会让咖啡味道更浓郁),双手捧给贺奶奶,贺奶奶只抿了一小口。

  “奶奶,您多喝些吧。”绛香眼巴巴地看着她。

  贺奶奶说:“如果我把一杯咖啡喝下去,你就用得着那张纸片上的电话号码了。”

  绛香大惊,关于电话号码的事,她以为是极端保密的,难道老奶奶偷看到了?

  贺奶奶永远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不要担心自己藏的不严实被我看到了,我没有看到,我知道一定会有那样一张纸片,我也知道你会把它藏在哪里。这是我的家,每一个角落都是我亲手布置的。她是我的女儿,我知道她会怎么想。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去找那张纸片,就是找到了,我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咖啡有毒,我不能喝了。”

  绛香不解:“既然有毒,您干吗还要教我煮咖啡呢?”

  贺奶奶说:“凡是有毒的东西都诱人,比如毒蘑菇比如毒蛇。你年轻,你还不怕咖啡的毒,我已经老了,就要死了。咖啡会帮你的忙。”

  绛香赶紧按照乡下人对付这件事的法子说:“奶奶,我看你的气色比前几天好多了。”

  贺奶奶说:“我不和你争论死不死的问题,我比你有发言权多了。现在,你该做饭了,咱们的饭很简单,就按你的口味做。”

  绛香说:“我按照您的口味做。”

  贺奶奶说:“你做不出我的口味来,我自己也做不出我的口味来了。口味是舌头决定的,我的舌头是我身上最先死去的地方。”

  话虽是这样说,但贺奶奶还是指点绛香学习烹调,绛香虚心肯干,进步很快。闲暇的时候,贺奶奶就说:“你去看书吧。”

  绛香说:“我来就是服侍您的,我不看书。”

  贺奶奶说:“服侍我的方法,就是你在我面前看书。如果你有看不懂的地方,你就问我,这也是服侍我的方法。”

  绛香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看书,奶奶会高兴,但看书比煮咖啡和递名片要有意思。可惜奶奶家的书很深奥,都是学问。贺顿很想随心所欲地看言情和武侠之类有趣的书,奶奶不让。绛香有时偷着看闲书,贺奶奶就说:“绛香,你知道你的时间是谁的吗?”

  绛香说:“是我自己的。”

  贺奶奶说:“不对。你的时间是我的。”

  绛香倔起来,说:“我的时间怎么就成了你的呢?”

  贺奶奶说:“我付给你钱,管你吃管你住,就买断了你的时间。打你踏进这个家门,你的时间就是我的了。”

  绛香说:“那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呗。窗子也擦了,地也扫了,家具也都打了蜡,被褥单子也都洗了,您说还干什么呢?”心里愤愤地想,你男人家姓黄,黄世仁就是你们家亲戚的,万恶的地主阶级是见不得劳动人民喘口气歇息的。

  贺奶奶喘着深气说:“我叫你看的书,你为什么不看?”

  贺顿如实说:“不好看。”

  贺奶奶说:“书里是有能量的。就像你吃饭,大米白面就是你吸进了能量。你和别人交往,也是能量的交换。有一些人,会面之后会让我们衰弱,对于这样的人,你要远离。但书是好的,是正面的能量。你看它们,就像吃进一些补药,不一定爽口,但绝对有益。”

  绛香就只好看那些贺奶奶指定的艰涩的书。一边看一边想这个老太太真是有病,花钱请一个人到家里来看书,人家到学堂里读书是要钱的,这个可好,有人出了钱让你读书,读吧。其实绛香以前上学的时候,也是好学生,也知道书中有黍有屋,虽不敢想象书中有个哥哥,知道读书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把贺老太太一番褒贬之后,还是努力读书。

  贺奶奶还要求绛香读书一定要快。绛香说:“快不了。”

  贺奶奶说:“不可能。你现在是爬。要试着跑起来。”

  绛香就囫囵吞枣地快读。绛香读的书目,是贺奶奶亲自定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还有历史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无所不包。你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具干枯的躯体之内,蕴藏着如此坚忍不拔的记忆力。在哪个书架的哪一排有一本什么样的书,她记得一清二楚。

  贺奶奶每天下午有两个小时,指定让绛香为她读书,那都是一些文字优美的文学书籍。绛香有口音,这让那些美丽的文字大打折扣。贺奶奶说:“你得说标准的普通话。”

  因为处得比较熟了,绛香讲话就随便起来,说:“我一不是播音员二不是小学老师,要那么标准干什么呢?”

  贺奶奶语重心长地说:“说话是一门本事,你顺便就能掌握,何乐而不为?”

  绛香说:“奶奶,我不可能成为你。这么有钱,有这么好的女儿,还有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多的书……”

  贺奶奶说:“只要你努力,你以后得到的会比这些多得多!”她昏黄的眼珠射出坚定的光芒,让绛香纵是不信也得装出信的样子。

  “我没有您那么好的命!”贺顿还在负隅顽抗。

  “不要奢谈命。我的命,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总有一些秘密要带进坟墓。你的命,还只是一个标题。你不要和命运对着干,命运是残酷和强大的。但你可以顺着命运大致的方向漂流。就像艄公坐着羊皮筏子,顺着河道的主流,斜着向前。你会发现自己还有一点小小的力量,可以用手左右船头的方向,偏偏自己的脖子,决定是看河左岸还是河右岸。记着,孩子。你只有这么一点空间和余地,你要锻炼你的手,这样在有可能划水的时候,才会有一点力量。你要锻炼你的眼力,这样在看风景的时候,才能远一点……”贺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看着柴绛香,好像是对另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空洞而幽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绛香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脱胎换骨的改变。贺奶奶很高兴,她当了一辈子的教师,晚年了,没有人可教了,就是最大的失落。现在,在她生命苟延残喘之时,天上掉下来一个绛香,给陶艺匠送上门来一车好土。绛香的存在,让贺奶奶找到了生命最后的华彩。如果没有绛香,贺奶奶可能早就死了。绛香的到来,犹如最上等的人参,让贺奶奶回光返照。

  别人的回光返照可能只有几时几天,贺奶奶这一照累月经年。

  如果绛香不好好学习,贺奶奶就扣发她的工钱。这真是比任何分数挂帅都更有威慑力的武器。贺奶奶按照自己的喜好和方式,打造着绛香,如果上天能够假以足够的时日,贺奶奶就能把绛香彻底制造完工了,那是一个比黄阿姨更要符合贺奶奶设计的产品。

  有一天闲聊起来,绛香说:“贺奶奶,我想请你给我改一个名字。”

  “为什么呢?”贺奶奶惊奇。她的野心还没有大到让绛香另起锅灶重新投胎。

  “读了很多书,觉得一个新的我慢慢长起来了。我早就不想叫这个名字了。”绛香很坚决地说。是的,她在书里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要和过去一刀两断。

  贺奶奶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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