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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汤小希说:“那个女人是个有钱人,出手大方。一个老人,能吃多少用多少呢?但家里人不能不买。东西不是钱,是不能储存的,所以她就只好让你吃,容你用,你不就摇身一变,过上了贵族的日子吗!你没看我这些天虽说天天加班,但脸色越来越滋润?就是把病人的水果和牛奶都吃了。你记住,干我们这行的,不怕病人垂危,就怕病人能吃能喝,那就没咱们什么油水了。”说着,把一个半尺长的香蕉递给绛香,说:“吃吧吃吧,进口的,菲律宾的。我给你送行。”

  绛香说:“不吃。谢谢你。”

  汤小希说:“是心里悲痛舍不得我吧?吃吧,化悲痛为饭量。”

  绛香说:“也不是。”

  汤小希说:“我早就看出你这个人不仗义了。一点阶级感情都没有。”

  绛香说:“反正咱们很快就要见面的,过几天床位腾出来我就和老太太一道回来。”

  汤小希说:“那你为什么不吃呢?”

  绛香回答:“在这样的医院里,我吃不下东西。”

  汤小希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金枝玉叶啊?这里的东西不脏,脏的是你的思想。香蕉有皮,里面又甜又软。你不吃,你就是王八蛋。”

  绛香接过了香蕉,但她还是不能理直气壮地吃原本属于病人的东西,就把脸转向另一面,面对着墙壁,慢慢嚼着火箭一样巨大但索然无味的香蕉,看着不知何年拍死一只蚊子留下的遗迹。

  绛香和其他人打了招呼,和范院长再见,同黄阿姨到她家去。

  黄阿姨乘车领着绛香一直往市中心走,最后进入一座高大的公寓。楼门紧闭,正当绛香搞不清这楼里的人如何进出的时候,黄阿姨在一盘像电话号码样的机器上按了一串数字,大门霍然而开,绛香觉得好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保险箱。黄阿姨领着绛香上到了九楼,这是本座楼房中的最高一层了。进得门来,复式结构,便又是一番天地,楼上楼下。

  一位老奶奶听到钥匙响,走了过来。

  “你好。你回来了。”老奶奶用虚弱的声音说。屋里并不冷,但她穿着厚厚的毛衣,围着围脖,她的话经过毛绒的吸附和过滤,细如游丝。绛香有点奇怪,自己家的人,还说什么“你好”。

  “你好。”黄阿姨回答。简简单单的一问一答,就让绛香感到这家人的不同寻常。

  “我到临终养老院为你把情况都问明了,是个四合院。”黄阿姨说。

  “对。我讨厌高高在上。”老奶奶的语气微弱但是坚定。

  “临终关怀养老院的床位很紧,我为你找了一个护工过来,叫柴绛香。先互相熟悉一下情况,过一段时间那边空出了位置,你就可以搬过去了。”黄阿姨说,简明扼要。

  “好,这样处理很好。我和绛香会尽快彼此了解,相互熟悉起来。现在,你可以放心回法国了。”老奶奶说。

  贺顿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这哪像是一家人啊,简直像两个列车员在交接工作。莲藕般的黄阿姨,就是这个旧绫罗一样的老奶奶培养出来的?单听她讲话的利落劲儿,绝想不到她发白齿摇不堪一击。

  哦,110!在特殊的情况下,事关生命安全——心理师所有的保密原则,都让位于生命第一的黄金法则。贺顿现在唯一方案就是,桑珊再不改悔,她只有报警。

  然而,真的再无挽回的余地了吗?

  李芝明准时出现。

  上一次结束时,贺顿将李芝明的破碎之心如古瓷般细致地包扎起来,让她先回家休息,以后再来。至于追悼会,贺顿的意见是暂缓召开。当然,大主意要李芝明自己拿。

  李芝明的状态基本上还是失魂落魄。她说,记忆分崩离析。

  她坐上汽车,以为会赶往医院,她所在的医院是全市最好的医院,不想车轮却往乡下飞驰。到了现场她才知道,所谓抢救云云都是假的,不用抢救了,人已经支离破碎。市委书记守在现场倒是真的,因为人翻下了几十米深的山涧,动员大批人力搜寻遗体遗物。明晃晃的车灯把寂静的山林晃得如同白昼。

  大约晚上十点,乌海突然说要回城里,因为家有急事。平常都是司机开车,那天说好了住下,司机就喝了酒,无法驾车。乌海驾驶技术很好,也没喝酒,就说自己开车回去。他是当场的最高领导,谁也劝阻不了,鸡场给了几只新宰杀的小公鸡,送他上路。大约夜里十一点的时候,鸡场有一辆拉货的车返回,路过最险峻的路段,看到悬崖下冒烟,心生疑窦。夜半三更的,又是重车,没有下去看。到了鸡场之后,司机把这话讲给别人听。一般人听了只当说笑,乌海的秘书非常警觉,要求无论如何到现场看一看,鸡场就出车拉他到了悬崖边。只看了一眼,他就确定是乌海的车出事了。马上给市委书记打电话,通知我的时候,人们已经忙活了很久。

  看着亲人的尸骸一块块被从草丛中寻找捡拾出来,感觉诡异极了。人们要把我架走,我像钉子一样扎在地上,就是不动。不是悲伤,只是空白。悲伤要到很久之后才出现,在巨大的打击面前,悲伤像银杏树,长得很慢。骇然让所有的感官都麻痹了,虽然捡到的衣服是乌海的,捡到的鞋子也是乌海的,我还是根本不能相信眼前这些残片,就是我那风华正茂的丈夫。市委书记让人把我抬离现场,说这太残酷了,再看下去,人会疯的。我说,我不走。谁要是硬让我走,我就从这山涧跳下去。你不让我看,我才会疯。大家看我鱼死网破的样子,也就不劝了,只是让两个人不离左右地照看我。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这个死了的人其实不是我丈夫,而是另外一个很像他的人而已。这个世界上,开着同样牌子的车,穿着同样衣服和鞋子的人,大有人在啊。我这样想着,就掏出了手机。旁边的人说您干什么?我说,我要打一个电话。他们说,通知乌副市长的父母,您可要想好了再说。要不,老人家受不了。我说,我不是打给他们的。两个人还要问,我示意他们不要说话。

  我按了最常用的那个键。突然之间,在死一样寂静的山林里,就响起了悠扬的手机铃声。这是乌海的手机。真奇怪,那么猛烈的碰撞,这个手机被甩出去了几十米,又在风雨中翻滚,居然就毫发未损,声色清脆得如同一套音响。人们循着声音,在一丛湿淋淋的刺棵子中间,找到了乌海的手机,我刚要伸手,人们把它交到了市委书记手上。

  书记说,刚才已经找到了一个手机,怎么又出来了一个?

  我说,这是我家联系用的专门手机,号码他从未告诉过别人。

  书记说,既然是这样,就和工作无关,把手机交给李大夫吧。

  我摸着冰滑的手机,那铃声还在无休无止地响着,直到这一刻,我才扎扎实实地感觉到,乌海死了。这堆残骸再不可能是别人,千真万确就是乌海。我一下子就晕了过去,要不是周边两个人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我,我就凌空而下扎进了山涧。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了。我手里紧紧握着乌海的手机,手指僵硬如铁。我依旧闭着眼睛,我希望自己就这样一直昏迷着,直到死去,再不醒来。我没有能力面对山崩地裂的变故。

  我住在专门的病房,是个套间。屋外的护士不知道我已经醒了,还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一个说,真够可怜的了。年纪轻轻的,孩子刚上中学。另外一个说,也怪她。第一个说,怪她什么?第二个说,下雨,天又那么晚了,她非要他赶回家,说是有急事。有什么急事啊,看,这不要了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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