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淑敏 > 女心理师 >  上一页    下一页


  也许,谁都没有病,有病的是贺顿自己。她太想救他人出苦海了,结果先把自己淹得两眼翻白肚胀如鼓……

  还有那煞有介事的同侪督导,贺顿就是忠诚地遵循同侪们的精神进行了以后的治疗,可怎么就落下了个离婚和自杀?无论谁是谁非,巨大的家庭变故已经发生,一个生命已在悬崖边行走……唯有这一点,千真万确!

  贺顿陷入深深的恐惧和迷惘之中。心理医生如果不能救人就是害人,甚至连中间灰色区域都没有,要么是黑,要么是白。因为你给出的意见和观念,都可能对当事人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一只啄木鸟的长嘴,敲入了树干。要么捉出虫子,要么损毁树干。

  怎么办?走投无路。她变得十分沮丧,心不在焉。大芳和老松的故事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夜不能寐寝食无安。她觉得自己好像燃尽了的香灰,直直地竖立在那里,靠的只是惯性了。没有热度,没有能量,也没有香气,只有干燥的灰烬,不定哪一阵轻风掠过,就会轰然倒塌烟消云散。

  工作效率急剧下降。当然了,别人是看不大出来,只有婆婆说:“我看你这些日子不怎么吃饭,是不是害喜了?”

  贺顿淡淡说:“不是喜,是病。”

  “什么病啊?赶紧瞧瞧去,别把小病拖成了癌症。”婆婆担心。

  柏万福说:“癌症不是拖出来的。要是,一开始就是了。”

  话虽这样说,剩两个人在饭桌上的时候,柏万福说:“我看你不对劲。”

  贺顿懒洋洋地说:“我也知道不对劲。”

  柏万福说:“是不是抑郁症啊?”

  贺顿说:“要真是抑郁症倒好了,马上到神经内科抓药去。但是,我不是。”

  柏万福说:“那是什么呢?”

  贺顿说:“这个案例闹得我焦头烂额,我想是职业枯竭吧。”

  柏万福说:“如何是好?”

  贺顿说:“没关系。我会自我调理,也许过一段就好了。”

  时间一段段过去了,但贺顿的委靡状态并不见减轻。她的内心深处滋生出一种恐惧,对自己的整个人生和事业都开始了怀疑。这种精神上的艾滋病疯狂地蔓延着,好似妖雾,你既不知道它是从哪里生成的,也不知它会向哪里飘荡。

  这一天,贺顿收拾停当,对柏万福说:“下午没有候诊的来访者,我出去了。有事打我手机。”

  柏万福对贺顿的行踪一般不过问,但这一段贺顿情绪不佳,特地关心一下:“到哪里去啊?”

  “看病。”贺顿说完,出了房门,丢下一句话:“晚饭不回来吃了。”

  贺顿去找钱开逸。钱开逸正好休息,看到贺顿说:“没想到你能来。”

  贺顿说:“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不是常常来吗?”

  钱开逸说:“因为你已经把我的钱还完了。所以,我想,你可以不来了。”

  贺顿说:“倘若真是这样,不知道是你卑鄙还是我卑鄙。钱没还的时候,我就来。钱还完了,我就不来。如果真是那样,我应该不还钱。”

  钱开逸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会借给你钱了。”

  贺顿说:“咱们彼此有金钱关系的时候,都不说钱,现在好不容易没有钱的关系了,为什么还要说钱?”

  说完,沮丧地把自己像个棉花玩偶一样,软绵绵地丢到了钱开逸宽大的床上。

  钱开逸说:“你今天能在我这里待多久?”

  贺顿说:“怎么我刚来就打听我离去的时间,是不是还有什么女朋友要到你这里来啊?”

  钱开逸说:“你自己抛弃了我,成家立业去了,对我的事干吗斤斤计较?”

  贺顿说:“这是对你的尊重也是对我自己的尊重。”

  钱开逸说:“没有什么人来,我只是很希望你能在我这里多待上一些时候。”

  贺顿说:“你放心,今天我想呆多久就能呆多久。”

  钱开逸说:“你们诊所门可罗雀了吧?”

  贺顿说:“此话怎讲?”

  钱开逸说:“如果不是门可罗雀,你这个心理师怎么会大天白日地到我家来做客啊?”

  贺顿说:“钱主播见多识广,但这一次不但是乌鸦嘴,而且大错特错。我们那里日渐兴隆,人们对心理诊所的要求越来越迫切,过一阵子,只怕还要开分店呢!”

  钱开逸说:“好消息啊,那你为什么愁眉不展?”

  贺顿说:“我正是为了这个来找你。你能否帮我解开心结?”

  钱开逸连连摆手说:“折煞我也!你是正牌的心理师,我不过一杂家,你的心结我哪里有本事解开?”

  贺顿苦恼地说:“我在诊所遇到了大问题,怎么办呢?”

  钱开逸说:“心理师是先天下之烦而烦,先天下之伤而伤。咱们排个顺序,先休息放松一下,再来商讨如何解决诊所的问题。好不好?”

  贺顿说:“不好。”

  钱开逸说:“哪里不好?”

  贺顿知道钱开逸说的休息放松就是做爱,目前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找钱开逸就是为了有所突破,闹得不欢而散,自己又到哪里打发这漫长的时光呢?她敷衍地说:“总是在你的房间里,大白天拉上窗帘,好像耗子打洞,太没情趣了。”

  钱开逸恍然大悟说:“你的意思是不拉窗帘,光天化日?”

  贺顿说:“我可一点也不是那个意思。记得沈雁冰老人家的小说里说过,那样会得罪太阳婆婆。”

  钱开逸说:“好吧。咱们去一个太阳婆婆找不到的地方。”

  两个人出了门,到了附近的一家四星级酒店。刚刚开张,所有设备都是新的,看起来比老牌的五星级酒店还要气派。金碧辉煌的大堂边镶着一个玲珑的咖啡厅,小姐围着维多利亚式的围裙,让人有置身欧洲的感觉。两人坐下,钱开逸点了卡布其诺,贺顿要了黑咖啡,慢慢聊着。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出了问题?”贺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话匣子。

  “又是他们……”钱开逸用小匙慢慢搅着泡沫,像在粉碎一个梦魇。

  “关键是什么呢?”钱开逸摸不着头脑。他对案例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为了安抚女友的心,只有安静地听下去,缓缓图之。

  “关键就是——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如果都是假的,真相究竟怎样?”贺顿发出一连串的问号。

  钱开逸说:“那就让他们对质好了。是真是假,大白天下!”

  贺顿恨恨地饮下一大口咖啡,也不管淑女不淑女了,用餐巾纸抹着唇边的苦涩说:“我何尝不想!但在之前,大芳就已经割腕自杀,如果现场出了意外,就没法收拾了。所以,不妥。”

  钱开逸说:“你如果觉得当面锣对面鼓的不安全,那你可以把其中一方的话录下来,放给另外一方听,放的时候你察言观色,这样不就把事情搞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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