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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处长皱了一下眉头。女人尿是很晦气的东西,乡下人十分忌讳,会冲撞官运的。半夜三更清查家属院,这种腌脏少不了碰上,他也只好隐忍,为了革命嘛!但这一次,不歪不斜,通往床下的空间,被白盆子挡得严严实实……丁宁原已经绝望了,但这一瞬间事情突然起了转机。麻处长的犹豫给了她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顾不得上下级关系和礼貌,几乎是从麻处长手里把装有五节电池的电筒抢夺过来:“让我来瞧瞧。我进来半天了,这里头要是藏着个人,可真把人吓死!”

  随行的政治干事给她一个会心的微笑。意思是:你看吧,真有人藏在那儿,我给你保镖!

  丁宁单膝跪地,没敢把瓷盆移动地方,绕过它,很低地撩起床单,将探照灯一样明亮的光束送人无底的黑暗之中。

  她最先看到的是羊毛,纺成线的和未纺成线的,分开码放着,很整齐。龚站长没有本事给妻子带下面粉和木料,只会买便宜的羊毛,如今他的父母都穿上体面的羊毛衣了。龚站长还在买羊毛,好象要让普天下的劳苦大众都生活在温暖之中。羊毛是好东西,在这个寒冷的午夜,它既是良好的掩体,又能给人以御寒。然后丁宁看到了有着细腻粉末的面口袋和盛满化猪油和蟒油的绿色油筒。面米减少,筒未开封,一切同那个恐怖之夜丁宁初次见到它们时一样,都是原装货。再然后丁宁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又必然会看到的东西:赤裸的肩,赤裸的腿,收缩得很紧的下腹和木板一样板正的背脊……青白的电光闪过,那肌肤象被炮烙过,爆起一层粟粒样的油珠、急遽地以不规则的频律抖动着,仿佛就要冒起股股青烟……这不象是一具人体,因为没有头。头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丁宁不忍心寻找那颗有着清眉秀目的头颅了,她不想看见那张惊恐万分的脸。

  丁宁握着手电喘息了一下。她不能动作太快,要显得很认真,很仔细。事情进展到这个份上,她只有义无反顾尽善尽美。

  她用手电徐徐扫视,犹如负责的水暖工人。于是她看到了自己包扎过尚未完全愈合的伤指,紧紧地揪着两只破烂的布鞋,在手电光的逼视下,那鞋几乎要坠地……终于,她看到了小木匠的脸。

  那脸紧紧贴着木质床板。耳朵、眼睛、嘴唇,甚至鼻子,都严丝合缝地挤在床板上,仿佛在看什么,听什么,闻什么……

  丁宁困难地直起身。“那里……那里什么也没有。”她的手被沉重的手电坠得下垂,象骨折似地抬不起来。手电光便沉入瓷盆,她惊讶地发现盆中有血迹。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谈不上对虎姐有多少好感,从内心深处,丁宁鄙视一切行为放荡道德不端的女人。也决不是仗义执言拔刀相助,丁宁自知自己软弱和贪图安宁,她就要离开这里永不回来,去找自己的丈夫去找安宁。她之所以能勇敢地挺身而出,归根结底竟是怕!她刻骨铭心地害怕那即将发生的惨剧。她不能忍受那种对灵魂对肉体的暴露和践踏。假如这一切注定要发生,那就让它在另外的场合另外的时间吧,只是不要在今天……

  麻处长已经准备要走了。今晚的行动极其秘密,不会有人走漏了风声。虎姐是重点怀疑对象,这次扑了空,以后再接再厉吧!但是,他突然转过身来。

  也许是丁宁终于没能成功地抑制住手的颤抖,手,电光束象失了准星的枪管左右晃动;也许是丁宁过于镇定过于大义凛然;也许是麻处长高度的革命责任心加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使之昭然;也许纯粹是巧合是概率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在一切行将结束,干事已经拉门虎姐面色已经微显红润东方已经初现曙光丁宁已经长吁一口气的时候,麻处长以其清晰毫不口吃毫无商榷的语气说道:“把手电筒给我。”

  “把手电筒给我!”

  女医生似乎没听懂这句话,木僵似地不动。麻处长就又重复了一遍,音量没有加大却十分威严。

  屋内极静,听得到所有人的心跳,丁宁听到床板下那颗心,将床板敲得叮咚响。

  丁宁的手一松,手电掉到地上。电光闪了一闪,又坚定不移地燃亮。光柱因有一小块玻璃的破碎而不那么规整,却依然明晃晃地耀眼。

  还有什么办法吗?没有了。时间在一秒钟一秒钟地流逝。这本身就意味着一种反常一种秘密。

  麻处长伸着手。

  丁宁把蒙子破裂的手电递给处长。她再无选择。

  麻处长低下了高大的身躯,撩开床单低垂的下摆,手电筒象探雷器一样伸了进去,右臂有规则地从左至右依次移动,然后,停在空中,久久不动了。

  “您跟龚站长是一年的兵,他才营级,您已是正团,进步够快的。”丁宁同麻处长这样说过。

  “也说不上是进步,主要是沾了麻子的光。”麻处长很诚实很谦逊地说。

  女医生愕然。麻处长可不是若有若无的浅俏麻子,而是货真价实的重症天花幸存者。

  “您知道,麻子是不能当兵的。”麻处长很坚持原则,对自己也不例外。

  是的。麻子虽不影响战斗力,但影响军威。除了战争年代,丁宁还真没见过麻子兵呢。

  “接兵的人说,昆仑山上除了野羊耗牛,再没有什么活物看你长相,只要不怕吃苦,跟上走吧!就这样,我就当上兵了。”

  丁宁深表理解地点点头。昆仑山是个特殊的地方,这里理当有特殊的规则。

  “起光也没显出我来。后来成立留守处,这是个管婆娘娃娃的官。大伙说,让他去吧,他去顶保险,我们在山上也放心。就这么回事………”

  麻处长的手臂久久不动,他看到什么了?

  两床厚棉被下那个可怜的女人,剧烈地打起摆子。棉被扇起一股股怪风,好象那底下蜷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受伤的野兽。

  丁宁任人宰割地站立着。她知道麻处长看到了什么,也知道麻处长会怎样处置,但在内心深处,仍然蛰伏着最后的希望:麻处长,你什么都没看到,都没看到!

  麻处长挺直了身体,脸色平静而庄重。他也把手电筒垂了下来,看来不打算继续使用了。尔后,他象惟恐惊吓了什么人似地轻声说了一句:“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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