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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内情的人,以为到了留守处,也就到了高原师。其实大谬不然。这里距师部尚有七天路程。这是前线的后方,又是后方的前线。一天人来人往,鸡飞狗跳。所有的军需供给要从这里转上山,所有的过往人员要在这里将息整顿,车水马龙,混乱不堪,最重要的是这里居住着几百户家属。她们的男人都在山上,每两年集中休假一次。除了这段时间以外,可以说这是一个年轻妇女聚居的寡妇村。

  麻处长是这里的主管。对于从山上下来的那些气冲霄汉的弟兄们,他很是诚恐诚惶。高原师是崇尚艰苦的。越是边远困苦的前哨卡,越是气粗胆壮的英豪。呆在留守处,简直象呆在上海呆在巴黎一样,人们在羡慕之余也生出深深的鄙视。

  出于这种心理,尽管高原师并不缺钱,留守处的房屋还是修建得十分简陋。墙壁下半截是从昆仑山上自采的石头,半人高以上是单薄的红砖。房檩露着白茬木头,垂挂下来的苇席丝丝缕缕,生柴引火时火苗高窜,不小心竟会燎糊顶棚。房间与房间之间隔音效果极差。

  突然,那惊心动魄的响声又轰鸣起来。这一次,那么清晰那么急逼,象一个濒死之人的呼唤。

  丁宁先是一阵颤栗,虽然在恐慌之中多少还好奇。紧接着她感觉出自已屋内的某侧墙壁在疾速抖动,黑暗中有些看不见的尘埃落下。

  这是靠着虎姐的那面墙。是虎姐在敲墙,而且越敲越急。

  “哟!半夜里我听见这屋里有动静,还真来了个耗子扛枪的!”到留守处的第二天大早,丁宁正在门口刷牙,隔壁门一响,走出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不过二十岁出头,下身穿了条肥大的男式军裤,上衣是件碎花小褂,贴身而小巧,显出极好的身材。乍看之下,象个穿裙子的朝鲜族姑娘。她的肤色极洁净,象包缎子一样细腻而闪光。眼珠黑亮,嘴唇薄而鲜红,满头的黑发被一只黑色发网笼络得丝毫不乱,露出极清朗的前额。

  这想必就是虎姐了。丁宁想起“骚情”的评价,不知怎么,竟也觉得有几分贴切。只是,什么叫作“耗子扛枪”?她只知道“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面”之类有关耗子的歇后语,不知这句话该怎样理解。

  “你不是个军属(鼠)啊?”虎姐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看出几分蹊跷。

  “我是个军人。”丁宁吐掉嘴里的牙膏沫,正色答道。从与麻处长的对话里,女医生已感觉到留守处家属们的地位相当于某种军用物资。。

  “你铮的钱,也和那些爷们一样多吗?”虎姐龇着玻璃扣一样的白牙,不相信地问。

  “不一样多。我每月要比他们多7毛5分钱的卫生费。”丁宁略带嘲弄地回答。

  虎姐却全没察觉到这其中的揶揄之意,自言自语设身处地地说:“女人要是能自个挣钱,就不用指望别人养活了……”

  留守处的家属处在完全的被供养状态。这里没有工厂。周围一片荒滩,又不能种菜种粮。唯一能安插女工的场所是军人服务社,麻处长的面皮光滑的婆姨一直在那儿工作,后来又塞进去两个售货员,早已是人比货多了。实事求是地说,留守处的年轻家属是颇有些人才的。高原师的军官别看在军队是芸芸众生,回到农村挑对象时,眼光也十分苛刻(他们在城市是找不到对象的)。自天下大乱以来,军人的地位扶摇直上,种的又是铁杆庄稼,穿的衣服又不花钱,这对农村的女娃们是极大的诱惑。于是,乡下十里八里出名的俊姑娘,便被五大三粗面皮黧黑的边唾连排长们,领到留守处来了。来了以后,才知道,“官太大”的滋味也并不好受。

  “你是叫虎姐吗?”丁宁明知故问。以后是邻居,彼此多个照应,需要从开头就搞好关系。

  虎姐不出声地点点头。

  “这么说,你有个叫虎子的弟弟了?”

  “没有。爹妈就生我一个。起这个名是想引个弟弟来,可惜到老也没有……”虎姐垂下眼帘。

  想想也可怜。一个独生女,离开家乡告别双亲跑出来这么远!丁宁想起那七天海浪般翻滚的简易公路。最初一二天,她还多少有些诗意地构思给男朋友的信:“请你在地图上仔细寻找一个我未来的工作单位,注意不要找到国境外面去……”到了最后两天,她一声不发死气沉沉,几乎没有力气进行最简单思维了。

  “你从家里来一共坐了多少天车?”丁宁心有余悸地问。

  虎姐认真地边算边说:“到县上用了两天。我见县城就挺好,问他,你那部队就在这儿吧?他说,还得走。到省城又用去三天。我一看,更好了,就说,这回该站下了吧?他说:还得走。又坐火车,等下了火车,我看看也还行,心想这次是说什么也到了。没想到他一句话,还得往前走……坐汽车到第七天份上。车停了。我说怎么不走了?他说,到了。我说不行。这哪是人呆的地方啊,还得往前走。他把我拉下车说,你是想走也走不了,这是留守处专门安顿你们的,我是想不走也得走,到山上一线哨卡去,从这里还得再坐七天汽车……”

  虎姐不吭声了,抬头向远处望去。

  在那极远的天际,飘浮着若隐若现的笛气。在那幽岚之上,突兀着象刀锋般闪亮的山影,那是昆仑山千古不融的冷雪反射着冰冷的阳光。丁宁注视了一会,便觉得两眼酸痛,象被电焊的弧光刺伤。

  “这么说,是他把你骗来了?”

  “也不是骗。他原说过到他队伍上要走小一个月,我总以为他在耍笑话。谁知中国还真有这么远的地方。”虎姐说着,把目光从山峦收回,又投向屋里。

  屋里挂着“他”的相片。一个有着茂盛连毛胡子的慓悍军人,正眯着双眼,注视着他年轻的妻子和新来的女医生。

  一只羽毛蓬松的大母鸡,蹒跚着走过来,围着虎姐的腿咕咕叫着,然后索性就地趴下,用脚爪扒出一个浅坑,乍着鸡毛掸子一样的翎羽,焦灼地寻觅着并不存在的谷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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