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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上述过程并不是一次到位,而是不厌其烦地反复进行,且越来越快,疯狂循环。

  哈!这星球老来得子的铁,是星体生命完结的最后一杯猩红的葡萄酒。星体终于迎来了自身辉煌绚烂的死亡之光。猛烈的爆发把各种元素礼花般抛向太空,遇冷凝结,这就形成了行星。原来,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就是这么诞生的,而作为地球的无心插柳的附属物——人类,那更是下游末端的产品,本不在计划之内。地球原本是枯寂世界,经过长期演变,出现了水,出现了蛋白质,出现了五彩缤纷的生命。它们从植物到动物,再到人类。种种元素的流浪和拼盘盛宴,千变万化镶嵌搭配,最终构成了精细的人体。每个人都是巨大宇宙空间的宁馨产儿,是星云的小小尾货单品,都是一堆元素的组合。所以每一个人,也可以说是缩小版的地球,超微结构的宇宙。

  星云中的元素构成了地球,然后转移到植物,然后再次转移到动物,之后才是人类。人类死亡,自身的元素又还给地球,多么完美的循环啊。元素是自然界的精灵。在永恒的宇宙和稍纵即逝的自然界之间,循环往复,既是信使,又是终极。

  把这一切都想通之后,罗纬芝心如止水柔和淡定了。她不怕死了,她知道自己永不会完结。那些构成她血液成分的元素,现在已经借着郝辙之手,周游世界去了。那不是她的本意,却也无法控制。即使她在为苏雅输血的过程中,终结了自我生命,但她的元素,依然会在苏雅体内开始新的旅途。在遥远的将来,这些曾经属于她的元素,都会和她的灵魂异地汇合。在更遥远的将来,也许又如七巧板一样拼凑起来,变成一个新的罗纬芝,穿行于世。那么反过来推测,今世的罗纬芝一定也曾以元素的形式,在太空遨游。在某一个特定的框架中,父精母血(本质也是元素啦!)凝聚成了今日之人形。当然,还有无数的谷物豆类精肉鸡蛋(本质也是元素啦!)填充其中,这才有了今日之她。

  罗纬芝不相信轮回,不相信任何宗教。但她笃信元素的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相信所有的开端都必有结尾,所有的结尾又是写下新一轮诗篇的破题。相信无法逃脱大智若愚的宇宙的安排,相信洪荒静寂大风飞扬,唯有元素长存。

  美国的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说过:“如果把科学史压缩成一话,它会是:一切东西都是由原子构成的。”

  是的,罗纬芝是原子构成的,李元也是原子构成的。所有的人和物,包括奄奄一息的苏雅和横行猖獗的病毒,都是元素构成的。

  既然我们的基本组成都是一样的,那我们还有什么可以惧怕和畏缩的呢。原子是不灭的。科学家们已然确知原子长寿到了不可思议。到底有多长呢?大约为10的35万次方!这是一个不可想象的数字,科学家为了一劳永逸,干脆偷懒,简言之“物质不灭”。在这个无比漫长的时空里,不安分的原子倒底是怎么度过的呢?它们无拘无束,四处漫游。罗纬芝自信自己身上的某个原子,已然轻车熟路地穿越过若干恒星和卫星,曾是化身过百万种生物的组成部分,然后才屈尊成为了自己的肉身。

  当自己的这百十斤溃灭之后,那些原子(当然也包括病毒的原子了)就会袅袅飘然而去,开始了新的一轮轮回。如果说是废物利用,就有点狂妄,把自己这一世的过程夸大了,更准确地说是改头换面柳暗花明又一村。原子飘呀飘的,也许会成为伟人或是凡人的组成部分,不过这个概率应该是很低的,最大的可能是一头栽进了大海。因为海洋占据了地球上70%的份额,所以我们每个人成为海水的可能性也就占了三分之二强。剩下的那三分之一可能性,喜欢轻盈的,你可以变作风。喜欢沉重的,你可以化作铅。喜欢洁净的,你可以凝成一滴露珠,喜欢美味的,你可以变成红烧肉……凡此种种,皆有可能。

  有好事的科学家计算过,每个人身上多达10亿个原子,就像10亿个螺丝钉,不过统统是生命的配件。记住,它们而且还是标准配件,很多人都使用过的。比如这些螺丝钉可能分别来自北京猿人、屈原、释迦牟尼、贝多芬或是强盗娼妓杀人犯……他们的原子在世界游荡,被你所俘获,再次组配。我们都可能都是别人的转世化身而来,而且时时刻刻准备着再次摇身一变,幻化为万象。虽然人的这一世非常短暂,但构成我们身体的这些物质,具体说来就是原子,千秋万代永恒存在。甚至比地球更加古老,因为地球的生成才几十亿年,早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我们就已经优哉游哉地荡漾了。这不是宗教,不是迷信,而是科学。物质不灭、能量守恒,化学中的分子量平衡,说穿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就连爱因斯坦的能量公式,其本质也是平衡和不灭。

  这就是科学界的原子轮回观。困惑是通往清晰的必由之路。明白了这一点,罗纬芝勇气倍增。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灵魂的解药。多少年来,害怕死亡,经受恐惧死亡的煎熬,曾是罗纬芝生命中最大的黑洞。现在,它已被精确地填满,从此平复如荒漠之沙。这并不导向虚无,而是高贵的人性在顿悟中蒸馏而出。元素的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让世间之人放下斤斤计较自私利己的心魔。当罗纬芝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她嫣然一笑,不再害怕死亡了。这一个变化,让她欣喜莫名,安然地享受到了生命纯粹的快乐。原来这万物的真实性,就是不生、不灭、无来也无去,好像光的无数次轮回,永不熄灭。

  罗纬芝认真斟酌了自己这一生。本是中等姿色的寻常女人,好像一只半熟的木瓜,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也不过是一颗没有多少特殊滋味的寻常果子。但这沉浸于花冠病毒的一系列苦难折磨,是上帝送来的化了妆的礼物,绑扎的缎带就是重重非凡的蹂躏。这个过程,就像木瓜经过雪蛤、燕窝、鱼翅等等山珍海味慢火久久煨过了,从此变得五味杂陈大不相同。与花冠病毒携手而来的最隆重的恩赐,就是李元。她和他,相逢在如此意料不到的险恶之处,令人惊悚的相识之后是喜不胜收的相知。她虽然从戏剧和小说中,知道爱情可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面而来,但他们不是这样一见钟情。他们走了一条崎岖小道,深入浅出步步为营,在世间低迷阴冷的时刻,碰触出温婉浓艳的鲜花。

  这厢罗纬芝天马行空地畅想,那边李元喂苏雅服下元素锗。现在,他比较地有经验了,剂量拿捏的很准。再加上知道锗的作用规律,也就不急于求成,告知大家不必寝食无安地守候,只要没有特殊情况,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等待。

  屋子还是那间屋子,病床还是那两张小小的床,屋内的氛围变了,不再慌里慌张若惊弓之鸟,沉静而有条不紊。

  苏雅这一次是真正入睡了。李元坐在房间正中的一把小椅子上,两个病人都能兼顾。

  在李元眼中,苍白的罗纬芝此刻无比端庄。她身上,似有一种光晕笼罩,严丝合缝地包绕着,祥和安宁。端庄也是一种性感,撩人心弦。李元悄声问罗纬芝:“你不走,可知危险?”

  罗纬芝小声回答说:“我若走了,她必死无疑。”

  李元说:“你有可能被害死,知道不?”

  罗纬芝回答:“知道。如果让母子平安,一个换两个,也值了。”

  李元正道说:“你算错了。不是一个换两个,是两个换两个。”

  罗纬芝不解,说:“此话怎讲?”

  李元说:“你死了,我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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