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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15

  袁再春极不放心罗纬芝。以他的经验,虽然血液化验报告还未出来,但罗纬芝感染花冠病毒的概率,几乎达到了70%以上。在袁再春的医学词典中,70%就相当于百分之百了。长期的医学实践中,他从来不说百分之百。人是多么精妙的组合,人对于自己的了解,多么浅薄和片面。所以,没有百分之百。是的,没有。

  他认为罗纬芝有70%的概率必死无疑。于增风留下的病毒,虽不知是来自他自身,还是他从极危重病房搜集来的,总之非比寻常,毒性一定峻猛,这从罗纬芝如此快的发病就可见端倪。这些病毒经过了常规消毒依然保有极强的传染力,现在是饿虎下山。抗疫治疗方案无非是退热止泻平喘抑咳,加上激素类的支持疗法,并无特效。那么,一面是花冠病毒精锐的攻伐之师,一方面是现代医学疲惫的防御之旅,结果可想而知。

  袁再春心事重重,在忙完必须的工作之后,特地给罗纬芝打了个内线电话。电话铃响了许久,没有人接。袁再春心头闪过不祥的预感,这姑娘不会已经病入膏肓生命垂危吧?又一想,应该不会这样快,才仅仅一天的时间,人就没了,这不符合此病的发展规律。他难以安宁,索性穿上白大衣,踏着斑驳树影,到罗纬芝寝室207探望。夜风阵阵,风送花香,他跌跌撞撞,高一脚低一脚。无端想起这脚下的卵石是王爷们踏过的?还是后来追加的呢?又瘦又高一身雪白的袁再春,在林木中蜿蜒曲折穿行,状若幽灵。

  到了207,他看到窗帘低垂,遮挡得风雨不透,没有一丝灯光射透出来。这可以解释为熟睡,也可以推测为濒临死亡。袁再春按响门铃,悄无反应。细一看,门上有“谢绝打扰”的标识。他随身配有电话,于是把罗纬芝的室内电话转通。隔着门,他听到电话铃声在夜色中振聋发聩,激响不停。他多么希望听到罗纬芝的声音,哪怕再微细,也表明柔弱的生命还在挣扎。但是,没有。

  袁再春听到铃声戛然停止,虽然他知道这是由于长时间无人应答,系统自动掐灭了振铃,仍然觉得此乃不祥之兆。

  他伶仃一人站在罗纬芝的门前,远看像是白色的大理石柱,笔直坚硬。他见过无数死亡,早已磨练得风雨不动安如山了,但这一次,倍感凄凉。他对战胜花冠病毒已然绝望,白天之所以那样近距离地靠近罗纬芝,轻抚罗纬芝的额头,不仅代表着他对罗纬芝的关怀,也是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他确信罗纬芝感染了花冠病毒,他确信这是毒力极强的毒株,他对罗纬芝说自己少量多次接触过花冠病毒,体内已有了抗体,那是没有经过科学验证的假话。科研机构研究出了如何滴定抗体的技术,袁再春作为抗疫总指挥,首批接受了检验。非常遗憾,除了第一线的极少数医务人员,显示出他们体内有微弱抗体以外,其它的人结果都是零,袁再春也不例外。这就是说,抗疫总指挥和普通人一样,对这个陌生的病毒,束手无策。在这种情况下,他靠近罗纬芝且不戴头盔,几乎相当于自杀。

  是的,不堪重负之时,袁再春想到过自杀,只是肩头责任使他不能出此下策。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尸体已经摞满葡萄酒窖。世界对中国避之唯恐不远,东亚病夫的帽子重新在头顶盘旋。需要向所有民众发放应急包,里面装有水、食物、药物、电池式收音机、手电筒、多用途刀等等,让市民把重要证件随身携带,以备更紧急状态下的疏散和解救……一些对我们抱有敌对情绪的国家和势力,蠢蠢欲动。想趁乱攫取利益撼我中华。别的不说,单是有人将储有大量花冠病毒病故遗体的酒窖炸毁,那些在冰冻状态下依然存活的花冠病毒四散奔逸,就是全民族的灭顶之灾。

  今天领导层开始研究,是否发布中国大陆全境进入传染病紧急状态令。

  可这和一直以来的乐观宣传,背道而驰。每一次,他都是以医学权威的身份出现,信誓旦旦地向民众发布经过美化的罹病和死亡数字,向人民保证事态完全在掌控之中。人民把他的一袭白衣和庄重的面容,当成菩萨一般的救命神灵。以为他袁再春力拔千钧稳如泰山,以为他说的话句句都是板上钉钉。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袁再春才能真切触及到自己混乱的思维和孱弱的体力,已是强弩之末不堪重负。自打担任这个职务,他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3、4个小时。强大的精神撕扯和分裂状态,对一个一贯以实事求是为天职的老医生来说,是多么大的戕害!

  讨论的结论是:颁发紧急状态令一事暂且搁置,事态还没有到最危急的局面。

  他非常想结束这一切。心灵深处,有一种对彻底解脱的渴望。如果人类这个物种,由于贪婪和破坏,对地球肆无忌惮的掠取,应该受到惩罚,那这就是天意,不要去阻止,也不可能阻止。也许花冠病毒这个杀手,真是上帝派来瓦解人类的先头部队,后面还有无数的灾难接踵而来……他不怕死,从身到心,俱已倦怠。他想寻找一个体面的方式,为这一切画上句号。他不想干扰整个抗疫的进程,他也不愿由于自己逝去,给这场看不到曙光的搏斗再添负面筹码。他想把自己离去的阴影缩小到最低限度……正是在这种模糊纷杂情绪的指引之下,他才有意在完全没有保护的状态下,接近高度疑似花冠病毒感染的病人罗纬芝。

  但他不能死。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是抗疫总指挥。如果罗纬芝确实在王府内发病及死亡,她的检验报告又证明她是确诊的花冠病毒感染者,那么整个王府指挥部的防疫级别,就陡然从C区直接飙升到A区,他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第一等处理责任。

  必须把情况搞清楚。思考之后,他打电话,叫来了王府的工作人员。

  “屋内状况是怎样?”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询问。

  王府工作人员都认识袁再春,用钥匙试了一下,说:“门是反锁的。”

  “屋里有人,她今天生病了。我需要掌握她的身体状况。”袁再春进一步解释。

  “如果不采取破坏性的措施,我们也打不开门。”工作人员回答。

  袁再春说:“假如她睡着了,把一个病人吵醒,这不太妥当……”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假如她死了,普通人也不能这样进去,太危险。而我需要在第一时间采取极端措施。”说出来的话则是:“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知道屋内人员的情况?”

  工作人员想了想说:“这间屋内是有监控的。只是没有特别的允许,我们不可以看到。”

  袁再春说:“好的。我知道了。那谁可以决定能否查看即时监控?”

  工作人员说出了王府领导的名字。

  “把他的电话给我。”袁再春迅即布置。

  接通联系后,王府领导赶来,带袁再春走到中央监控室。“您要查看哪个房间?”他打开登记手续。

  袁再春报出了罗纬芝的房间号。王府领导刚要启动设备,袁再春说:“我们一会儿将看到整个房间的情形吗?”

  王府领导说:“是啊。”他心里还挺纳闷的,您要看的不就是整个房间吗?

  袁再春说:“你们有女工作人员吗?”

  王府领导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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