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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9

  妈妈的病情恶化了。晚上联络的时候,老人家虚弱的声音通过电话线,将抖动传达到罗纬芝的鼓膜:“芝儿,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罗纬芝忍住泪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中带刚,她说:“抗疫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马上就会全面胜利。这样我就可以结束隔离,回家去了。妈妈,您可一定要顶住啊!”

  妈妈说:“顶……我使劲顶……万一顶不住了,芝儿,你不要怨妈妈啊……”

  罗纬芝不愿让母亲听出自己的哽咽,清了清嗓子说:“您叫百草听电话。”

  “姐!奶奶可想您啦!啥时家来啊?”百草的声音透出渴望。

  “很快。奶奶最近身体不好,你一定要找景医生到咱家来看病。多给景医生诊费,千万不要送奶奶到医院去。医院太危险了。”罗纬芝再三叮嘱,景医生是位老中医。

  放下电话,罗纬芝走到屋外,想找个地方放声大哭一场。抬眼看到一枝孤樱,艳而凄地怒放着,等待风的摇落。她扶着樱树,站了许久。樱花是很脆弱的花朵,被人一撞,花朵纷纷坠落。她一直站到这一束粉红的光影,被夜浸泡的暗如灰烬。

  她咬了咬嘴唇,沿着小径回207去。家才是哭泣的地方。

  路旁有烟火在一明一暗地闪动。公共场所明令禁烟已经多年,一般人都已改了这习惯。抽烟者如果违规,除了高额罚款之外,还要接受强制处罚——到街道上去拣烟蒂。要足足捡够100支,才能解除处罚。也许有人会说,拣100个烟屁股还不容易啊,实在不行,我自个儿找地方猛吸上一通,也就凑够了数。不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执法机关早就算到了这个歪招,见招拆招,规定每个烟头捡到之地,必须要拍下来,立此存照。刚开始公布这种处罚条款的时候,众说纷纭。中国人口众多,一件事情只要从前没做过,就有人说三道四。这个政策一直坚持下来,公共场合乱抽烟的人,不得不蹲在大马路上拣烟屁股。罚钱不怕,丢不起这个人。再加上公共场合抽烟的人得知这样的罚则后,都自觉收敛。能在大马路凑到100个烟蒂,变成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王府是世外桃源,没有禁烟警察监管,成了逍遥法外的地方。谁这么不讲道德啊?罗纬芝走近一看,竟是郝辙,穿一套咔叽布迷彩服,好像是野战军。

  “真不自觉。”罗纬芝谴责。

  郝辙说:“很可能下个周就横死,抽枝烟算什么罪过?抽烟让人少活10年,可有谁能保证我们还能再活10年?”

  罗纬芝说:“就是死,我也愿意死在一个干净的地方。”

  郝辙把烟头熄灭,丢在地上,用脚把它碾碎,看着它微弱的红火星一点点沉入青砖铺路石的细小缝隙。然后又俯下身去,把那一撮烟灰带尘土捏起来,放入了垃圾箱。说:“我只是不希望打扫卫生的工人,明天看到这个烟头,大惊小怪。别误会,并不是痛改前非。”

  罗纬芝说:“咱们也不能老圈在王府中,是不是可以到其他地方去采访?”

  郝辙说:“嗨!正中下怀。我这两天就会提出要求到第一线去。”

  罗纬芝说:“从C区到A区?”

  郝辙说:“对。一步到位。”

  罗纬芝说:“下去容易上来难。你就不怕感染花冠病毒?”

  郝辙说:“我也凡夫俗子肉身一个,焉能不怕?但国家危亡匹夫有责。我要到真正的前线去,不能龟缩在这里。”

  罗纬芝说:“佩服你。”

  郝辙一把抓住罗纬芝的手,向往地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罗纬芝抽出手,她想到了重病在床的妈妈。父母在,不远游。说:“我不能去。我妈妈病重,从C区这里回家,还相对容易一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还能见到我妈。要是到了A区,一进侯门深似海。你要去,千万保重!”

  郝辙说:“我今天晚上可以到你的房间去坐坐吗?”说这话的时候,恰好有一颗流星滑过。他的眼珠反射出一晃而过的流星星芒,好像宝石般灿烂。

  罗纬芝垂下眼帘说:“你常常这样做吗?”

  郝辙说:“单纯的坐坐,当然是经常的了。”

  罗纬芝说:“不要假装天真。咱们都已不是豆蔻年华。彼此都知道——这坐坐之后,会可能发生什么或者真的发生什么。”

  郝辙挥挥手说:“这就要看你希望什么了。死亡就要临头的当儿,别的都退居其次。现在瘟疫是群体生命的集合状态,大家都登上了火车站的垂直扶梯,直抵最后的黑色月台。”

  罗纬芝边走边玩弄着树叶说:“我想知道,你指的退居其次的东西是什么?”

  郝辙说:“很简单。传统啊,道德啊,名声啊……诸如此类等等。”

  罗纬芝说:“你的意思是一个人或是一伙人就要死了,就可以不必坚守平日的价值观,放任胡来。对吧?”

  郝辙没有正面回答,走着走着,突然露齿轻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嫁不出去了。”

  罗纬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好啊,愿听其详。”

  郝辙停下脚步:“你连这么感情细腻模糊的事情,都要把它升上到理论高度,多没意思的一个女人。没有人愿意和你同床共枕。”

  罗纬芝站下说:“说得好,一针见血。那你否认你刚才的企图了?”

  郝辙说:“基本上是这样。你知道离开家很多天了,生死相交的时候,人的情欲反倒更加剧烈,欲帜高扬啊,有点像硫磺岛上的士兵。”他伸了个懒腰,公猫一样拱拱脊梁,头发也抖动起来。

  罗纬芝说:“硫磺岛上哪一拨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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