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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我看看医生,他比我镇静,皱着眉,好像在想什么。说话间,那孩子突然把烟卷丢了,浑身筛糠般地抖起来,好像有一个大电门接到他身上了。眼看着大滴大滴黑黄色的水,就从孩子身上渗了出来,皮肤就出现了大理石一般的花纹,不是那种光亮亮的大理石,是坟墓里埋了好多年那种……

  我一把拽住医生,生怕他跑了。我说,大夫,这孩子不是什么妖怪托生的吧?

  医生是男的,胆大,走过去,抱起那孩子,翻着他的眼皮看了看。那小子张口就狠咬了医生一嘴,不过他到底有气无力,嘴里也没牙,只把医生的虎口嘬肿了。

  医生放下孩子,从药房拿了一片药回来,掰成碎未,从中拣了针尖大的一小块,隔着纸捻成极细的粉,对我说,把它搀到奶瓶里,喂这个孩子。

  我说,这孩子绝了食,喂什么都不吃。

  医主说,那是以前。你再试试。

  我不信。可医生的医嘱,你得执行啊。我说,好。可是你别走,就在一旁看着,我害怕这孩子。

  我把药末冲进奶瓶。说来也怪,这一次,我的奶瓶刚伸过去,离那孩了还有半尺远,那孩子就像眼镜蛇一样,把身子整个竖了起来,来抢我的奶瓶。叼上奶嘴就不撒嘴,直到喝得精光,还乱咂巴嘴。我把奶瓶抢了下来,好家伙,橡皮奶头都吸穿了。

  那孩子立刻就睡着了,安静得像醉猫。

  我看着医生,这孩子太古怪了,得赶紧让他家长知道,要不不说是他们先天的事,赖咱们给养成这样的。

  医生说,他没家长了。

  我说,那怎么会?

  医生说,他的父亲,本来就不知道是谁。他妈,是一个吸毒的女人,难产加上毒瘾发作,刚生下他,就不在人间了。

  我说,你是说……

  医生说,是。他是一个吗啡成瘾的婴儿,因为母亲吸毒,他在母体内就成了瘾君子。刚才就是他的大烟瘾犯了。我给了他极微量的吗啡,他马上就安静了。对付这么小的成瘾者,我不知道怎么办。先这样维持着吧,要不然,他立马会因犯瘾而死。

  我看着这个最小的大烟鬼。心想,可怜的孩子!老天,这是作的什么孽!

  范育稞和独角兽老太正聊得起劲,忽听走廊里一片嘈杂,病人热烈地大呼小叫:快来看啊,打起来啦!

  第二十七章

  14病室。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两个母亲都不在。靠门的那一位回家去拿衣服,天冷了,要加棉袄。靠窗的那一位去买水果,正在护士长那儿想挑点水灵的,不想后院起火。

  两位母亲平日就像烟雾,锁在两个儿子中间,让他们互相间看不清面目,倒也相安无事。今日云开雾散,双峰对峙,虎视眈眈。

  栗秋推着治疗车,款款走来。每有新病人入院,她都仔细地察看入院登记表,遇有格外背景的病人,就特别加以留意。没有几十万上百万身家,玩不起白粉。虽说到了上这儿来的时候,多半都家产荡尽,但也有正烈火烹油时,就金盆洗手者。更有显宦之于,处处要表示自己的优越独特才吸了毒,他们更是根深叶茂,落魄却并不缺财。

  昔日姐妹论起将来,都说看人的时候,招子要亮,非款爷或是洋人不嫁,才不冤枉了自己的条子盘子。一个在五星级的大酒店作迎宾小姐的朋友,受到大家的普遍羡慕。

  栗秋面上应和,心里微微冷笑。心想你只知道富人像狗尿苔似的,成堆挤在酒楼的屋檐下,岂不知道世上还有一处集中有权有钱人的地方,那就是戒毒医院。

  要说最相信戒毒会有效果的,正是粟秋小姐,她读了许多的医书,通晓戒毒理论和实践,她不怕毒瘾,知道只要严格地按照疗程和方案操作,平日里严加防范,毒可以彻底戒除。就像张学良还有美国的著名影星德鲁·巴里莫尔,不是都浪子回头了吗?

  德鲁出身子电影世家,她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是著名的电影演员。美丽聪明的德鲁,7岁的时候,就在电影《外星人》里面扮演角色、无数影迷在她亲吻外星人的镜头前,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她也就成为亿万人喜受的银幕宠儿。也许是桂冠来得太快,也许是母亲对她开始放任自流,她从9岁开始,就成为好莱坞最豪华的夜总会常客。小小年纪开始酗酒,12岁的时候,抽吸毒品。13岁的时候,被送去戒毒,但她很快复吸,戒毒失败。14岁时,她企图自杀,未成功。

  她又一次走进了戒毒所。这一回,她成功地戒除了毒瘾,成为一个正常人。1990年,她写了一本书,叫做《小女孩逝去的时光》,坦呈自己的经历与教训。这本书成为畅销书,使她重新受到大家的喜爱。1993年,她参加了惊险片《坏女孩》的拍摄,精湛的演技,使她成为好莱坞一流的明星。

  一个吸过毒的女人,都可以取得这样灿烂的转机,一个有背景有钱财的男人,还有什么不能东山再起的呢?

  既然现在世界上的有钱人,都被漂亮的女孩包围得水泄不通,既然算不上美丽,又心高气做,却偏偏只能上护士学校,分到医院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去处,出身小户人家的栗秋,只能因势利导,找一个落魄中的大款,找一个暂时被人唾弃的倒霉鬼。

  栗秋确信,住在这里的人,别看现在瘫软如鬼,真要戒了毒,出去就是另番光景。要么手狠心毒,要么道行深广,要么法力无边,要么树大根深,都非等闲之辈。

  小时候有一回转学,学校正好没有现成的桌椅了,好多天,她都是自己抱着四条腿的小凳子去上课。后来,一位老师看她可怜就说,你到修理工赵大爷那儿看看吧。

  小女孩半信半疑,心想那会有什么好东西呢?但老师的话你得听,她懂这个道理,放学以后,在学校后面的旮旯里,找到修理工。

  赵爷爷听她说完来意,说,小姑娘,好福气啊。我刚钉完最后一颗钉子,跟新的一样。你过来看看。粟秋看到了一套漂亮的桌椅,比同学们的桌椅都排场。她吃惊地问,这是打哪儿来的呢?赵爷爷说,这是以前高年级用的桌椅,和它一块来的,都坏了。这一套,因为坏得早,一直扔在旧木料堆里,我找出来修修油油,你看,是不是和新的一样?以前的木工手艺精致,其实它比新的还好。栗秋蹲下去,发现桌子和椅子各有一条腿,断过。换上新腿,油漆一盖,要是没人说明,谁也看不出来。栗秋把旧桌椅搬回课堂,同学们惊奇极了,以为老师特地给她买了新桌椅。栗秋也不说明,她喜欢让大家嫉妒地乱说。

  自那以后,栗秋知道了,当你没有办法得到新东西的时候,可以到修理铺看看,也许能碰到又便宜又实用的货色呢!

  你不是国色天香,你的外语水平只够认几个拉丁药名,你没有大学学历,你不风骚不放荡,你没有在外国飞黄腾达的亲戚,你没有跺一脚地动山摇的兄弟姐妹,你也没有索性为娼的勇气……你只是一个小护士,你的爹妈只是胡同里摆小摊卖冰棍的大爷大妈,你空有满腔出人头地的抱负,你不是太凄惨了吗?除了你自己,除了青春,你还有什么?!

  栗秋是奸人家的闺女,若钱来路不明的,绝对敬而远之。所以对腰缠万贯却不清白的人,冷若冰霜。钱并不是一个女人最忠实的奴仆,只有把丈夫始终控制在手里,才是贫寒女孩一生的幸福。爱情像什么?就像一种外科手术,一人是手术者,拿着锋利的小刀,一人躺在手术台上,盖者白布,任人宰割。

  对那些暂时发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痞子,粟伙也是一万个看不起。做人要有根基,上得快的东西,落得也快。栗秋是从胡同里出来的人,她太了解昨天还在公共厕所蹲坑,今天就嫌金马桶圈冰屁股的人,是些什么货色了。她喜欢古老的贵族凤范,喜欢源远流长的气派,喜欢一掷千金却绝不夸耀的慵懒气度,喜欢在万般寂静中操纵大局的能力。

  栗秋知道自己距这一切多么遥远。唯有确知,她才格外谨慎和冷静。她只有一次资本,这就是她的婚姻。而自己青春年华的日子,也不过是这么几年。真得争分夺秒啊,栗秋有时会在梦中惊醒,感到一种压榨般的紧迫。

  但她表面上,依旧是矜持而雅致的,她的业务很棒,几乎是除护士长以外最优秀的护士。只有这样,她才可能接触到最重要的病人。开阔眼界,她才能在一个更大范围内挑选丈夫候选人。未来的丈夫,眉眼年纪都看不清。只有一点确定不移,他是有身份的吸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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