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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两个列兵,每月只拿六块钱津贴费。因为是高原,因为随着军龄每年增加一元,除了这些,我们一无所有。

  假如我回河南种田,你到俺们村去当赤脚医生,你干吗?

  为什么一定要回河南?我记得你自家离焦裕禄那儿不远,多穷的地方呀!

  因为我是河南人,我不可能到别处去。

  为什么要当赤脚医生?我想当穿皮鞋的正正经经的医生。

  赤脚医生你还不定当上当不上哩!俺那儿已经有好几个卫生员了,轮不轮上你赤脚,回去还得走后门!

  我望着他,回了一趟家,他的河南腔复辟了,侉得厉害。

  你能侍候俺爹俺妈俺叔叔大爷吗?你会烧锅纳鞋割布做衣裳吗?你会看碾推磨喂猪带孩子吗?

  伊喜不动声色地把一个个残酷的问题像死兔子似地扔到我的脚下。

  在桃花盛开的季节,我心中有一座小屋。小屋里住着我和伊喜,其他的人都像烟云,时聚时散。伊喜把桃花瓣碾成泥浆,小屋沉到沼泽之中。

  这不可能!伊喜,怎么会是这样?你在吓唬我。你快说,这一切都是你瞎编出来的,是逗我玩的!我惊恐地抓住他的手,这一次全无美妙的感触,只有同等频率的颤栗像接力棒似地传了过来。

  这所有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我老乡。

  我没有去问他老乡。河南人老乡观念最强,假的都会说是真的。更何况我相信伊喜说的是真的。

  田部长找我,说你同伊喜的事我都知道了。伊喜有个未婚妻,你晓得吗?

  我说这不可能。

  他说那你回去问问他吧。

  我说伊喜这是真的吗?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是我老乡告诉你的?

  我说是一个老头告诉我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你老乡。科学家没有祖国,军人也没有籍贯。你就说这事是不是真的吧?

  是。又怎么样。

  怎么样也不怎么样,你该告诉我。我强忍住泪水对他说。

  他说,这是我们家的意思。

  我说,你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他说,你不是也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我说,家和家可不一样。

  他说,父母心疼子女的心可都是一样的。

  想不到你们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愤怒地叫起来,真想用一句河南话骂他,可惜我不会。

  也并不全听俺家的。父母说,要给俺找个有文化的,我说不识字的最好!伊喜漠然地说。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我几乎哀求他。

  他用冷漠保存自己的尊严,我看到了一个在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情景:一根绳索在岩石、火焰或刀斧的戕害下,一股又一股地断裂了……

  我想起了妈妈的话,那也许真是至理名言。

  军医大学来招生,田部长力排众议,主张我去读书。大家反对的理由也并非是我不够条件,只是说上级给高原部队一个名额不易,女孩子学成后还能回来吗?回不来,那不是狼抢来的肉叫狗给叼走了吗?

  田部长说,上学又不是上厕所,分什么男女。上高原的时候女孩子们没二话,咱们送学习就不能搞性别歧视。秦模苏表现好坏大家可以任意评说,我不了解她,没有发言权。若是表现这一关过去了,我同意送她去。

  领导表态到这个份上,底下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田部长和蔼可亲,大家敢于畅所欲言,有人说秦模苏和放映员伊喜不错。

  不错到什么阶段了?田部长很尊重下面的意见,追问。

  阶段倒谈不上,只是关系密切。因为事关男女,反映问题的人就很慎重。

  事情不要捕风捉影。组织上要慎重对待每一个同志。这件事在这里说说就算了,不要再扩大范围。假如是真的,也好吗!刚才不是还有人关心狼呀狗的问题,这回肉烂在锅里了。

  田部长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我,说这也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来之不易。以后要好好读书。不喜欢我那小子也行,愿意到河南吃红薯也行,都是你的自由。我既是你的领导又是你的长辈,哪头重哪头轻你自己拿主意。

  这是一个两头沉的柜子。

  我匆匆下山。伊喜骑着马到边防站放电影去了。就是他在,也未必会送我。

  到了大学,我给他去了信,我给许多人都去了信,用的是有军医大学字样的信封,两块钱一沓,好像是一百个,很快就用完了。

  伊喜没有给我回信,田参谋的来信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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