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毕淑敏 > 不宜重逢 >  上一页    下一页


  那一夜高原极美。天空仿佛是明朝景泰年间烧就的蓝色法器,幽深无垠,透过银桌一样硕大的月亮,依旧可以看到月后的金属样蓝光。月色敌不过蓝空的镀染,也像稀释的墨水一般,一丝一缕地缥缈着。

  太明亮的月光对看电影是不宜的,但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肯定伊喜把“倒踢紫金冠”剪下来了。我耐心地等待女奴吴清华逃出牢笼,我想看剪去后的紫金冠会不会踢到半空就跌落下来,虽然相信巧手的伊喜会做的天衣无缝。

  正在这时,有人对着扩音喇叭吹气:嘘——嘘——昏昏欲睡的观众们突然振奋:这是插入重要广播的前奏:边界出现了重大敌情或是有危重伤病员召唤军政首长和医生……

  我漫不经心地等着看紫金冠如何落地,除非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否则这种呼唤与我毫无关系。

  卫生科秦模苏立即到放映机前来。

  我像经过一棵干燥的树下,突然被抖落一身雨滴。这是伊喜的声音,急促而紧张。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他有什么话,非要此时在这种场合对我说。全场几千官兵悄无声息地聆听他那略带颤抖的河南口音。

  我立起身,连背包座椅也忘了收拾,电影散场后是别人帮我提回宿舍的。

  我挤出场外,从背后插到放映机前,伊喜正烦乱地操纵着机器。

  找我干什么?

  我哪里知道。

  不是你喊我的吗?咦?

  是我喊你的,可不是我找你。他说着递给我一张纸条,上书很稚鲁的大字:叫小秦到我这儿来。田

  姓秦的多啦,这个小秦就一定是我吗?我大不解地问。

  送信来的人说就是你。

  田是谁?

  还能是谁?只有首长才能写来这样的条子,首长里只有后勤部长姓田,你装什么糊涂?

  伊喜气哼哼。

  我想不通,又不是我让田部长这个时辰来找我,为什么对我这样。

  要是平时,我绝不饶他。

  我到了田部长的办公室。演电影的时候,营区停止供电,屋里点着蜡烛。从门缝漏出的狭长光缕,好像橙红色的栏杆。

  喊了报告。我听见连声的亲切呼唤:是小秦吗?进来进来。

  田部长斜靠在床上,用皮大衣裹着双腿。警卫员的手探在羊毛下,像捣蒜似地给他捶腿。军大衣旱獭毛的领子簇拥在他腰间,其上摊着一本鲜红的册子。

  那是我的入党志愿书。

  入党对我来讲,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早就该入了。在这么艰苦的地方呆着,不是共产党员,坚持得住吗?况且我根正苗好,周围的人既然都是,为什么我不是呢?以前是因为我太小,总也不满十八岁。这个月,我去对领导说,我到了。

  到了什么,他挺吃惊。

  岁数啊!我该入党了。

  他拍拍头,抱歉地说:忘啦!主要是因为缺氧,记性不好。于是他召开了一个会,给了我一张鲜红颜色的党表,像是一块折叠起的红领巾。

  我正在看你的表,这里有党委意见一栏。我总不能稀里糊涂地就为党输送一滴血液吧。看来大伙儿对你评价挺好,温顺、细心……烛光把田部长的脸庞映得像红橙,有慈祥的笑容在脸的粗糙坑洼浮动……白日里威严的田部长被高原的夜晚融化。

  感谢首长这么晚了还在工作……

  刚开始是工作,现在就不是……叫你来是为了一件家务事……我认识你的父亲。他骨骼粗大的手指迅速捻动红封面里的纸页,仿佛在剥粽子。

  那时候,在一野。他指着我的主要家庭成员一栏:你父亲是团长,我是他手下的教导员。

  我从田部长铜锣般的脸上看到羞涩,军人永远都对官阶耿耿于怀,他那时比我父亲职务低现在也依然。但他立即把羞涩扫去,仿佛一块油布把金属拭亮。

  你看看,这是我的儿子。在南海当参谋,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个夹子,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照片。

  我仔仔细细看那张照片,仿佛那是名画。这是一名青年军人的头像,虚光,好像在云雾中微笑。实在说,我并没有记住他的相貌,一直在端详背景。浩瀚的海飞翔的鸟和宫殿般的建筑,对看惯了大漠风烟的我的眼睛,湿润而清凉。

  我以前就没有见过海。山的高度是以海拔为单位,高原与海,就有了纵的和横的立体距离。有时竟怀疑:世上究竟还有没有海这种东西。

  怎么样?田部长殷殷地注视着我。

  真好。

  那就好。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烛花剧烈地跳动,好像有人躲在暗处企图将它吹熄。

  听说那天的电影舞剧《红色娘子军》频频断片,大家说,小伊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伊喜默不作声地把胶片送我,果然是吴清华倒踢紫金冠最腾空的刹那。我把毛衣和背心的线拆下来,洗净,捻散。每一股毛线可拆为两股,两股又可分为四股,掸松后,茸若彩色浮云。串在书签上,煞是好看。在物质匮乏的高原,这是美妙的奢侈品。

  喂,伊喜,送你一副书签,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线?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多漂亮的书签!

  漂亮我也不要。那天田部长叫你去说什么?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