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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第十三节

  安门栓想找人借套干部军装——四个兜的穿起威风,回去探家。跟谁借呢?这多少是个犯纪律的事。他想到了徐一鸣。他不恨他了,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为了罐头的事,他以为徐一鸣会狠狠地报复他,不想徐一鸣极力为他开脱,袁镇只批评了他一顿,就过去了。

  军装借到,他又借了些钱,说是回去结婚。大家便问他未婚妻的情况,他吞吞吐吐说不出来。人们以为他是老实人害羞。其实,安门栓真不知道自己将和谁结婚。不过,他挺有信心。凭那套干部服(他穿着实在小点),还有兜里的几百块钱,娶个婆姨该是不成问题的。

  朱端阳很高兴。她觉着自己欠炊事班长一段情,现在安门栓先成家立业,她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青年军人的人生道路,往往是以探家为分水岭的。探一次亲,也许就结了婚;再探一次亲,也许就成了父亲。也有探亲回去,父母亲哪一方已经亡故了,从此留下终生的遗憾。昆仑将士的探家,就更是盛典。单调乏味呆板的日常生活,使他们久久地憧憬这个日子,一次次回忆这个日子,直到把每一个细节都嚼得再品不出新滋味。

  没想到,徐一鸣也要探家了。从听到消息的那一瞬,朱端阳就惴惴然起来。徐一鸣前不久才由母亲在家乡给他找了个对象,这朱端阳知道,但关系绝说不上密切。她注意过,每逢军邮车上来,徐一鸣的信件不见增多。不像其它热恋中的情人,会收到一沓沓的信件。

  现在,徐一鸣要走了。朱端阳对自己的失魂落魄很有点想不通。也许是因为老师不在,要独立支撑工作有些怯场吧!她竭力使自己相信是这个原因。然而,不成。随着徐一鸣行期的迫近,一种将要失去某种可贵东西的恐惧感日益加重。一想到几天之后,眼前的视野中,再没了这颗背对着她的少白头,她的心就象被射穿了一个洞,空空荡荡地贯通冷风,她懊悔以前那么大意,为什么不珍惜同徐一鸣相处的每一分钟呢?

  徐一鸣神色如常。他利用仅剩的这点时间,加紧向女弟子灌输知识。

  “你拆过这台显微镜吗?”他回过头问。

  “没有……真没有……”朱端阳急忙为自己辩解。

  “为什么不拆开看看?”

  “你不是说过,不让我动吗?”朱端阳纳闷儿地问。

  “我怎么能告诉你,可以私自把它拆开呢?但是你可以背着我干呀!你要是不了解显微镜的所有构造,就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化验员。记住,只有靠自己努力,你才能学到更多的知识!”说罢,他起身出去了。

  留下的这段时间,大概就是让朱端阳拆显微镜。

  徐一鸣明天就要走了。朱端阳被一种无以名状的焦灼所搅扰。在她短短十八年经历中,这是唯一的一次。象一个讳疾忌医的病人,直到这病人膏盲的一刻,她才承认自己是爱上徐一鸣了。

  她有些害怕。原以为爱情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或者说,由于一次次的风波,她以为自己已经很知道其中的奥妙了。其实,一次次的呼喊“狼来了”,到真正的狼来时,她不过是个骗人的孩子。

  怎么办呢?

  好办极了。只要煎熬过这最后的十几个小时,徐一鸣一走,事情就永远地结束了。徐一鸣将回去结婚,他已从组织上开好了结婚证明。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心事,包括鼻子象警犬一样灵敏的科长。

  朱端阳那颗年青的心,却不驯服地抗争着。她觉得种种清规戒律,象紧身衣一样,束缚得她喘不过气来。什么战士不准谈恋爱!我不会永远是战士,我却会永远爱一个人!我会成为老百姓,或是军官,但我不知道那时候还能否找到值得我爱的人。现在,这样的人就在身边,却不能去爱,军规竟是那样残酷。难道一个战士,除了爱祖国之外,便不能爱某一个人吗?成为战士是一种悲哀,你怎么知道那个值得你爱的人,是在你十八岁还是八十岁的时候遇到!

  钟表不客气地前行着。

  朱端阳决定不理睬那军规。惊讶。自责以至悔恨,以后都有时间补做,唯有同徐一鸣当面谈一谈,才是最重要的。

  一想到那颗白发苍苍的头,朱端阳又胆怯起来。他不会把她当成小孩子训斥一顿吧?要不,还是不要当面谈,写一封信,夹在他每晚入睡前必看的书里?初想之下,这主意似极好,真正实施起来,第一个字便写不下去。称呼什么好呢……

  “我这次回内地,你需要带点什么东西吗?”徐一鸣问。山上物资匾乏,每个下山的人,照例留下这种起码的关照,如果没有其它意外,朱端阳知道,这也许是徐一鸣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事情就这么完结了。

  朱端阳几乎绝望了。她张不开嘴。徐一鸣素日形成的威严,象重石压抑着她。不行!我得说话,我得让他知道我的心!一定要说!马上就说!张嘴,说——

  这是她的声音。过了一会,才传入她自己耳中。很轻,有一点颤抖,但却极清晰,甚至有一种她没想到的冷静。

  “你是回去,结婚的吗?”

  朱端阳觉得自己胜利了。万事开头难,她已经跨过了这道门槛。

  轮到徐一鸣惊窘。几天来,他感到一种近乎痛苦的解脱。他成功地控制了自己的感情,现在,苦役就要告一段落。想不到,朱端阳竟会这样问他。他不应该迟疑,否则,前功尽弃,徒增烦恼。他微微点点头,装作很自然地从提包里抽出张纸,平放在桌子上。

  朱端阳拿起来。这是部队政治机关出具的结婚证明。上面很清楚地写着即将成为新郎新娘的两个名字。那女人的名字很俗气,朱端阳只觉得眼前发花,记也记不住。薄薄的纸片,象是四面有刃的钢刀。

  “能让我看看她的相片吗?”朱端阳困难地说。她希望那名字俗气的女人出奇地漂亮,这样,她在痛苦之中,也许多一点自我安慰。

  徐一鸣把相片递了过来。他还从未把未婚妻的相片给人看过。

  可惜,连这点愿望,命运都不肯满足朱端阳。那姑娘庸俗平常,毫无动人之处。朱端阳萌生出希望。

  “你……爱她吗?”这“爱”字吐得真艰难。但这是至关重要的问题,朱端阳一定要问明白。

  徐一鸣不想回答,但他不忍欺骗朱端阳。什么都不存在了,还应该留下真诚。“无所谓爱,也无所谓不爱。我们连面都没见过。家里同意,我也没意见。就这么回事。”

  朱端阳惊异了。时时处处都那么有主张有见解的师傅,怎么在终生大事上这样糊涂!事情出现了转机。她要修造起他们的幸福。想到这里,她重新拈起那张证明,很仔细地将它对折几下,象要珍重地收藏起来、却突然猛地撕得粉碎、抛洒在地上。这是唯一能阻止这件事的办法。

  徐一鸣并不惊异,镇静地注视着女徒弟,好象那碎屑于自己无干。

  朱端阳热切地期待着。徐一鸣该有所反应。她的思绪飞快地飘忽着:服役期满后,她就可以在太阳底下公布自己的爱情……、、

  徐一鸣缓缓地从贴身的衬衣袋里,又摸出一张纸。那是又一张一模一样的政治机关出具的结婚证明。关山阻隘,路遥途远,为防路上丢失,准备结婚的军人们多有备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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