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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怕什么?难道怕我会自杀吗?”秦帅北发起火来。

  这是个年纪很轻的兵,没见过这种情景,忙说:“不是。班长交待了,怕您携密投敌。”

  秦帅北的颈子象被人残酷地拧断了,无力地耷拉下来。

  他必须要出去!他必须要找到密码!他的思路变得很缜密,行动也很有条理了。

  熄灯后,他把红黑两色窗帝半拉上,油灯捻得小小的。这样哨兵会相信屋内的人彻夜不眠。

  他把通往一排的板障悄悄卸开了。有一点声响,但同青年男子集群所发出的隆隆鼾声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而且秦帅北毫不害怕,操作也很粗糙,他只想快点跑出去,跑到浩瀚的沙漠里去。

  男子汉们青春而热烈的汗息包裹着他。他站在一旁,看着他的战友们。紧靠墙的刘堆子的被子踢开了,秦帅北忍不住把他的被头掖好。刘堆子朦胧中睁睁眼,向他点点头,以为是排长查铺。

  秦帅北披着大衣走出一排宿舍。穿军大衣的军人都很相似,哨兵没有留意他。

  大漠的深夜冰冷如水,秦帅北无目的地向前走去。眼前的每一处景象都很熟悉,他无数次地思索过,想象过。每一处景象又都陌生加火星。他想,他的蓝色密码本应该对他发出深切的呼唤。他已经为它陷入了万劫不复的苦难。

  大漠无声。密码本不知躲在哪一座沙丘之下,残酷地折磨着他。今夜没有风。静谧的大漠象一张硕大无朋的宣纸,惨淡无光。风在上面留下无数狂草的符咒后,悄然远遁。星星亮得炫目,巨大的北斗七星将冷漠的敌意,从天际兜头兜脑的浇了下来,铺满沙丘。

  秦帅北在每一个沙丘前停下来,用双手挖掘。沙便轰隆隆鸣叫着塌陷下来,象在玩一个恶劣的游戏。沙漠的夜很冷,但秦帅北热了,便把大衣随意抛在沙上,赤着胳膊,奋力挖沙不止。

  没有。除了沙,什么也没有。秦帅北并不绝望,沙丘是无穷尽的,他还有很多很多希望。他的指甲已经挖掉了,流出的血沾染上沙粉,手象鸟爪一般金黄。他毫不气馁地挖掘着,直到东方现出微薄的曙光。

  他看到两道雪亮的灯光,象铁轨笔直地横亘在大漠上。这是分区工作组的车,星夜疾驰,终于到了。这么说,他心爱的姑娘也来了。他曾无数次地向她描绘过大漠,希望有一天她能来大漠。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

  沙漠日出极为瑰丽。一片渴望已久鲜艳夺目滚滚跳动的红色,象钢水一样,猛然倾泻于千里大漠,大漠在这一瞬间流动起来,象一片汪洋血海。天地燃烧之中,一粒金丹弹射九天,红光倏忽收拢,大漠的金黄象礁石一般突兀而起,天也抖开蓝色的锦缎,将红光一丝不剩地收拾起来,将无边的幽蓝涂抹在除金黄以外的每一寸空间。

  沙漠上的人,只是小小的黑点。但却主宰着画面。象一个蚂蚁在一幅巨缎之上行走。有了这行走,才显出沙漠的浩大。

  秦帅北再也走不动了。

  前面就是界碑,朴实无华大智若愚的已定国界界碑。

  界碑只有一米高。这面刻着中国XX号,那边自然刻着他们的国名和他们的编号,秦帅北和战友们来过这里,这是喀喇泉边防检查站的旅游圣地。脚一迈过去就算越境,头一伸过去,就算侵犯领空了。每一个到过界碑的士兵,都偷偷摸摸地出过国一趟。当然是电光石火般的一趟了,离开边防站的士兵们都说不冤:就冲这块界碑,这个兵当得值了!

  秦帅北倚着界碑,望着他的祖国。

  一弯弯的沙丘,象鱼鳞般装饰着大漠,散发着永恒的神秘。秦帅北知道,在这无数沙丘之中,有一座之下有他的淡蓝色密码本。只是,它怎么会到那里去的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永远找不到它了。

  他的命运象一张魔毯,国境线和机要密码纵横在上面,交织成严峻的焦点。找不到密码本,他的全部忠诚都是一个零。况且这零早已成了负数。他的生身父亲冤死狱中,他的义父已经为他承担了太重的责任。他那要陪伴他建立功勋的姑娘,哪里知道所有的功勋还未曾建立,他就将被驱逐出神圣的机要队伍,以重大失密罪,走上军事法庭。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本小小的湖蓝色密码!秦帅北对它充满了仇恨,它是所有不幸的根源。谁能没有疏忽,哪个人一生中不丢东西!可你在国境线上丢了密码,就是十恶不赦的罪孽!

  秦帅北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出路,他居然很平静,仿佛在观察别人的命运。

  混乱只发生于选择之中,他已无可选择。

  携密外逃。他想起哨兵的话,不禁微微一笑。他此刻还携了枪,罪证便更确凿。密码本对于他,其实并不象外人想象得那么重要。他基本上能背下密码。机要这一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机要员若要改行做其它工作,先要脱离机要岗位一年,以期他们的头脑对密码淡漠,然后才可离队。这段时间对秦帅北,也许需要十年。他的脑瓜胜过十本密码,但密码比脑瓜更重要。

  也许,战友们会在昨天黑夜找到了密码本?这是最后的希望了。秦帅北回头望去。他看到一排铅灰色的小房子。然后,透过稀薄浮动的蜃气,他悚然一惊,一面象火焰一般艳丽的国旗,冉冉地升起来,升起来了!

  那是他的国旗。战友们一无所获,工作组已发现了他的失踪。现在,我方升旗要求会晤,要求对方协助寻找,或者更直率地说,立即归还一名中国军官。

  一切无可挑剔。任何人为了祖国的尊严,都只能这样办。

  国旗美丽而庄严,秦帅北望着它舒展自若的情影,泪水滚滚而下。

  找不到密码本,他不能回去,永远不能回去了。

  他只要向前迈几步,就到了界碑的那一边,那一边会给他以隆重的欢迎,会给他以高官厚禄,会给他许许多多美妙的机遇,他极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界碑的这一边,他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乡,甚至连自己的真实姓名也没有。那个秀美而勇敢的女孩,不论她怎样想,秦帅北已经丧失了与她同行的资格。他也没有了她。

  秦帅北很冷静。在他短短的生涯中,似乎从未如此冷静过。他不会向前再迈出一步,无论那里有多少诱惑。他不会背弃祖国,无论经受多少痛苦和磨难。祖国——是他祖祖辈辈生存的地方,作为一个罪孽深重的军人,他需要最后一次证明自己的忠诚!

  年青潇洒的机要参谋整理好军装,他象一棵挺拔的钻天杨,英姿勃勃。他持起手枪,枪身象墨玉,冰凉而舒适。他用灼热的太阳穴,感受着这最后的愉快。他把枪口渐渐下压,被抵住的血管兴奋地跳动着,有一种酸胀的感觉。

  想象中他已听到了一声枪响,他的血汩汩地流出来,将沙砾冲刷成一个小坑。沙漠是极好的吸水纸,他全身的血,只浸渍了一小片黄沙。然后,他就仰面倒在荒沙之上,对着那永恒的蓝天……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这比活下去要容易得多!但是,当秦帅北最后凝望那面如丹枫一般艳丽的国旗时,他的手沉重地垂了下来。国旗象母亲一样呼唤着他。那上面有父辈的血,有施琳的血,有无数志士的血,…他秦帅北的血难道就这么不清不自地洒在一片黄沙之下吗!他坚信自己的忠诚,他也坚信祖国的明察,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来验证。

  他的手枪从太阳穴移了下来。太阳穴被压得太久,象楔进了一根永远拔不掉的钢针,剧烈地疼痛着。

  秦帅北深情地吻了一下界碑。以他戴罪之身,今后是再没有机会到这里来了。砂粉象糖粒一样,粘附在他的嘴唇上。他车转身,以极快的步伐向喀喇泉边防检查站走回去。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勇敢地迎上去……

  整个边防线,因为这本蓝色密码本的遗失,更动了全部的密码文件。虽然没有证据认为密码为对方获取,但边防自有边防的规矩。

  默默突然回来了,领回了三只小狗崽。母子肥硕,真不知离了炊事班的净水,它们怎么反而更兴旺发达。

  龙凤虎站长非常厌恶这几只长红毛的动物,不耐烦地要将它们轰走,几只小狗崽依偎着默默,不知道它们的妈妈领着它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到达的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的!

  默默丢开小狗崽,急切地跑到机要室。机要室锁着门,新来的机要参谋随部队到野外训练去了。

  默默用爪子去搔刮木门,门发出单调而干燥的声音。

  几个战士去逗小狗崽。小狗崽睁着莹莹发绿的圆眼睛,陌生地看着人们。有人抚摸它们,它们就龇出极白的牙。

  “哎呀我的妈!这是些狼崽子,是漠狼的后代!”人们惊讶地叫起来,随即狠狠踢了它们几脚。

  假如人们能够再耐心一点,会发现小漠狼的皮毛上,粘附着极细微的纸屑。若仔细分辨,也许还可见依稀的数码和文字。默默临生息时,需要绵软的干草垫窝。大沙漠里,哪有柔软的干草!默默叼走了密码本,觉得它挺合适。

  是的,挺合适,密码本是纯棉纤维制成的,易燃而且极其柔软。

  默默急忙回来卫护它的小崽子。找不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了,它的眼睛里充满困惑。终于,默默带着它的儿女和永远的秘密,走向大漠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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