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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秦帅北并不隐瞒:“你知道田忌赛马吗?”

  池可信点点头,其实他不知道田忌赛马是咋回事,他很想知道下文。他不愿在马上耽误功夫,又不是骑兵!他只想知道大米。

  “跟那一样。”秦帅北轻描淡写。他并不是故弄玄虚。在吃饭上用这种小计谋,实不宜大张旗鼓。

  池可信也并不追问,他先搞清了何为赛马,又耐心地等待下一次熬粥的机会。原来是第一次只盛半碗。

  秦帅北到野外转了转,捡回一只羊角和一捧黄沙。他还要继续美化自己的小屋。

  羊角盘曲如田径场的跑道,色泽惨白象是石灰。羊角原先与羊头相衔接的部位,秦帅北把它斜钉在墙上。这样,那只无形的羊就永远侧着头,窥探秦帅北翻译密码。

  秦帅北又在一张巨大的白纸上,用胶水画了一幅画。这是一只巨大的透明驼鸟。他把细沙均匀地洒在白纸之上,驼鸟就渐渐孵化出来。他还想画一幅骆驼,一想,边防站就有骆驼,现实中有的东西,就不要画了。

  他把最重要最美妙的事放在最后才做。他打开一本淡青封面的笔记本,从塑料封皮里抽出一张女兵的照片。郦丽霞梳着拳头大的小刷子,军帽扣得略有些歪,脸上却是一本正经,用黑棋子一样的乌亮眼珠,看着年青的机要参谋。

  秦帅北轻轻地吻了一下照片。在现实中,他还没有这样大胆的举动。

  他把郦丽霞的照片,摆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顿时觉得满屋生辉。

  女儿家,是边防线上最最缺少的东西。

  笔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大字:伴随你建立功勋!

  字很漂亮,所有机要参谋的字都很漂亮。这几乎是他们入选机要学校的首要条件之一。你不能写得鬼画符,让首长跟着你猜字谜。但若不是秦帅北亲眼所见,他仍不愿相信这狂草又不失清俊的字迹,是郦丽霞柔若无骨的小手留下的。

  机要人员是优秀而得天独厚的。他们跟在首长身边,统领风气之先,纵观全局,思路清晰。他们参预最高决策,便具备了常人所不具备的思维优势。许多高级将领,在他们最初的履历中,都当过机要参谋。

  秦帅北心里久已孕育着这样一颗坚果似的种子。父母尚在囹圄之中,音讯全无,他的壮志无法对任何人诉说。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竟然如此准确地击中了坚硬贝壳中的触角,他由愕然而生出深切的知音之感,直至演为眷爱之情。

  女人和装饰画给了小屋以温馨,秦帅北开始给郦丽霞写信。信并不能马上发出,水罐车要一个星期才来一次。

  日子象黄色的沙丘,每一座同每一座都不同,但又极其相似。沙漠所有的美丽所有的险恶,都在第一天演示完了,剩下的只是重复。喀喇泉所有的景物所有的人物,都在第一天结识过了,剩下的也是重复。每日每时,在固定的地点见到固定的人,这就是边防线的生活。

  教导员沉默寡言,在这种寂寞的地方,他有许许多多思想工作要做。这里号称营级站,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人。百十个兵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巡逻,一部分站哨,一部分做炊事勤务等杂事,包括饲喂骆驼和偶尔运进来的羊。互相轮换,多少还有些变化。电台和机要,可是永无更换。

  默默长大了。它真是一条聪明的狗,从此永不喝喀喇泉的水。它出落得弓背修腰,机敏异常。听到声响,尖峭的耳朵象雷达一样扫描,奔跑起来,象一只妖娆的红狐狸。只是仍旧不叫。它同秦帅北最好,其次是桂兰,因为他是它的衣食父母。每天晚上,它会象高明的偷儿,悄无声息地跑上哨楼,偎依在孤独的哨兵脚下,用火炭一样的皮毛,温暖着哨兵冻僵的脚。

  秦帅北常去炊事班,他也热切地打探着食谱,帮桂班长出主意,在“羊鱼蛋”上做点新花样。比如土豆馅的包子,费了偌大的劲,把土豆削去皮、切成丝、剁成馅,发面裹好蒸在锅里。吃的时候你会觉得一切都是多此一举,它同回回蒸好的土豆毫无二致。如果一定要找出区别,就是面做的皮反不如土豆自身的皮来得痛快利索。但人们仍旧乐此不疲,这些无效劳动的本身,就是一种变革,一种快乐。更不用说包子皮上那些褶,它使人想起母亲,想起家……

  秦帅北走进厨房,发现桂兰正趴在面案子上干活。在他支起的肘下,是一片雪白的——纸。

  “老班长,你又想出什么粗粮细做的招?今天中午,请我们吃纸吗?”

  “不……不是……”桂兰急忙掩饰,用两只笆斗大的手,把纸盖得铁紧。

  这姿势比一切语言更说明问题:“哈!原来是写情书!”

  “哪能叫情书!那是你们文化人干的事。家里刚给我说了个对象……你看看……”桂兰忸怩着,从贴身的衬衣兜里掏出一张小相片。

  好难看的女人!秦帅北赶紧控制住表情肌,不敢在脸上流露讶然。忙说:“挺好。看着老实厚道。”

  桂兰很有自知之明:“不中看。能生养就行。”秦帅北不知从脸上怎么就能看出生养的事,心想,大概是良好心愿。

  “打问你个字。”桂兰很郑重:“这‘亲爱的姑娘’的娘字怎么写?”

  桂兰不识字,到部队后将就着学了几个,平日写信都是求人,如今有了机密大事,就得自己动手了。

  秦帅北在面案子上给他写了一个大大的“娘”字。

  “那我这个字呢?”桂兰捂着底下,让秦帅北看开头:亲爱的姑狼。

  秦帅北说:“这是漠狼的狼字!你这信若寄回去,人家念信的人还不迫着你未来的媳妇叫‘狼来了’!”他问:“谁告你这字这么写?”

  “是刘堆子。”桂兰也深表愤怒,过了一会又说:“也许是我自个没仿准。你也别问刘堆子。这两天他心里正恼。”

  “咋了?”秦帅北也操起桂兰的家乡话,透着亲切。他是外语学校的学生,学哪象哪。

  “他婆娘跟别人睡了。消息没坐实,都这么传。他也多少听到些个。”

  秦帅北和桂兰都见过刘堆子的媳妇。临从家乡出发那天,是一个雾雪蒙蒙的早晨。有个穿着一身红的姑娘,在送行的人群里格外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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