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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秦帅北伏在望远镜上。喀喇泉象一块厚重的啤酒瓶子底,唰地被拖到眼前,蓝得令人犯晕。品字形的战壕,包绕着哨所周围,一旦发生战事,我们将凭借它殊死抵抗,只可惜已被昨夜的风沙基本淤平,龙站长正在巡视,预备加深堑壕。再远处,便是浩瀚无际的沙海。

  他眼睛酸了,看望远镜是费目力的事,尤其在金光闪烁的沙漠里。躲开镜片,秦帅北突然看到远方有一串移动的黑点。他以为是错觉,太阳已把沙漠烤热,象瀑布一样的热气流已在冉冉浮动,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这是外出巡逻的弟兄们回来了。”刘堆子象电影中的画外音一样解说。

  秦帅北把望远镜对准他们:枪、大衣、干粮袋子……脸上的皮象无数张被烘烤过的江米纸,剥脱皱裂。距离如此贴近,秦帅北甚至看到他们唇角凝结的血滴。

  “巡逻一趟,要多长时间?”秦帅北问。

  “没准。少则一周,多则半月。人家有汽车,咱们是两条腿。一趟下来,几百里。要看天气。就象锄地,你说锄十亩要多长时间?要看草深草浅,锄头利不利。还要看你自己身子骨强不强。”刘堆子说。

  部队上的兵,五湖四海的都有。战士们入伍时都和老乡扎堆,讲家乡话。时间长了,天南海北语言混杂,兵们创造出一种类似普通话的语言,连刘堆子也掌握得很熟练了。

  “看看界碑吧!这是喀喇泉的一景,象北京的天安门。”

  秦帅北看到了界碑。水泥浇铸,方方正正,只有一人高,不威武也不雄壮、大智若愚的样子。两个国家,就被这样一块象石头似的普通桩子,永远地切割开了。

  秦帅北把望远镜对准更远方。

  他看到了他们的营房、堑壕、了望塔……一切的一切,都同我们的设施是那样相似,包括房屋的平顶和堑壕淤沙的程度,险恶的地理气候,规定了人们只能用这种方式生存。甚至他们也有一根光秃秃的旗杆。

  “为什么不悬挂国旗呢?”秦帅北问。

  “为什么要悬挂国旗呢?”刘坟子问。

  “因为这是国境。”秦帅北认为不言而喻。

  “正因为这是国境。只有国境里面的人,才需要老用国旗来提醒自己关于祖国什么的。这里不用,所有的人没有一分钟会忘记了这一点。”刘堆子说:他每天站在岗楼上,已将这个问题想出了哲学意味。

  是的。国境线同别的地方不一样。微弱的火星也会激起大战,微小的疏忽也会酿出惨祸,这里的规矩同别处不一样。

  “咱们这儿悬挂国旗随意思是:要求边界会晤。”刘堆子站哨寂寞,愿意同人闲聊。

  “然后呢?”秦帅北很感兴趣,他想到了那间带有秘密夹道的会晤室。

  “然后人家就坐着吉普车过来了,该谈什么谈什么呗!”

  秦帅北大彻大悟,除了外交部长和递交国书,还有这种土特产式的外交途径。

  “为什么边防站不修在界碑那儿?我原来以为是那样的。”

  “那就不叫邻国,叫邻居了。真打起来,这点路算什么呢?不过一迈腿的功夫。”刘堆子淡淡地说,“也许没等你这不带长的参谋把电报拟出来,没等电台的摇机员把发电机打着,人家就把咱们破了。若真的两国开仗,咱们至多只能起个报信的作用。”刘堆子眯着双眼,仿佛这一切象电影似地在他面前演过。

  太老的兵是一种妖怪。他们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刘堆子一当兵就分到另一个边防站,组建喀喇泉,又把他调了来,历尽沧桑。

  秦帅北最后看了一眼对方兵营,他很想看到一个活人,不然总觉得象舞台布景似的不真实。

  “今天是星期天,人家在睡懒觉。”刘堆子什么都知道,仿佛他正有一架望远镜对准别人的脑袋。

  秦帅北开始收拾机要室,他发现了一个极大的好处。当兵这许多年来,他第一次享有了一个独立的房间,这是保密条令赋予他的特权。他把被子随便团起来,故意不使它见棱见方。说实话,他一点也不以为这样美观,象一个松散的面包团。他只是想放松,想不规范。片刻之后,他惊讶地看到,被子自动地收缩成方正的豆腐块。棉絮经过多年的塑造,已象有记忆的金属,自己完成了有棱有角的造型。

  秦帅北已经彻头彻尾成了一个兵。

  “今天训练科目——低姿匍匐前进。”远比现在年青的龙凤虎,站在新兵连面前。他穿一身洁白的军装,这是军装中的珍品,六十年代制作的军绿染料不过关,多次日晒洗涤之后就掉色至灰白。这个时候缀上两块鲜如丹枫的领章,军服就显出爽心悦目的优美。但军服洗到这种程度,虽白也旧了,难得的是色泽虽白,质地仍新,也就是说军衣纯粹是洗白的而不是穿在身上磨白晒白的。

  龙凤虎是南方水乡人,他在干旱的大西北,仍旧顽强地保持了勤于洗唰的习性。今天,他特地穿上这套最爽洁的军服。

  冬未春初,冻土未融。冰洼里闪现着云母一样薄而破碎的冰屑。

  “看我的示范。”龙凤虎向新兵们不正常地显示了他的军装,然后,一个虎步,随着脆如玻璃一般的声响,他厚实而灵巧的身躯,拍在了水地上。

  整个队伍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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