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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梳子是那个破碎的家最后的财产。是姥姥给妈妈的陪嫁。妈妈用它梳理日见稀疏灰白的头发,金梳子便把妈妈枯瘦的脸映出奕奕神采。屋外稍有响动,妈就赶紧把金梳子掖进怀:“儿啊!日后你成了亲,妈亲手把这梳子别在媳妇的头上,也就对得起你屈死的爹了……”妈说着去看墙上,墙上有一把旧伞,一盏孤灯。那是父亲的遗物。无论多大的风雨,多么寒冷的深夜,只要有人来请,父亲总是立时出诊。据点里的日本少佐病了,遍吃西药无效,闻得父亲的名声,用华贵的马车和带枪的士兵将父亲请走。父亲细心诊察,连下三剂药。少佐让照方双份抓齐,煎在一锅里,分成两碗。父亲先喝,少佐后喝。几天过后,少佐的病十去七八。最后一剂药喝下去,少佐七窍流血而死,父亲比少佐先喝的药,却挣扎着死在了少佐之后,据收尸的人说,满面笑容。

  妈妈领着江唯远逃难,把金梳子一个齿一个齿地掰着花了,供他读书,希望他长大后继承父业。

  “也不知媳妇将来嫌不嫌,只剩下半把金梳子了……”妈妈悠长的叹息,像一缕花白的头发,无风也颤抖。

  江唯远偷走半把金梳子,走上了寻找的道路。他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自己究竟要走多远。他什么都没有对母亲讲,认为这是最大的孝心。

  他不像娘天天用红绸子裹着金梳子。他用金梳子梳头,梳子裹上厚厚的发垢。梳完头,随随便便丢在半袋牙粉旁,再用鱼网似的破毛巾缠起。所有的土匪都认定这是穷学生最后的穷酸,不屑动他的牙缸。无论怎样啼饥号寒,半截金梳子一直完整。直到为了火速赶到江津,搭高价的黄鱼车,他才毫不迟疑地撅断了两根梳齿。

  现在,金梳子安安稳稳地卧在陌生的条几上,像一条鳞甲斑驳的鱼。最新的断齿处,发出熟杏一般温暖的光。

  “你给我把它收起来!”严森然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你受了妖言蛊惑,竟敢在光大化日之下,侮辱政府官员!念你年轻气盛爱国心切,饶过你这一次。赶快离开这里!”

  江唯远完全绝望了,孤苦伶仃一个穷学生,飘泊异乡,还能有什么办法报国!

  他不甘心,强咽悲苦作出恭谨的姿态:“先生,我想知道被淘汰的缘由,然后衬偏救弊,下期再来报考!”

  左右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集聚到严教官脸上。他的脸像一块板结的土地:“这一点,无可奉告。”

  江唯远抓起半截金梳子;“你们不要我,我投延安去!”他想起那个邮票似的小门脸,在那里该没有这样的倔傲与冷漠。

  屋内一时很静很静。尽管国共两党表面合作抗日,但在大后方高呼上延安去,这小子不要命了!

  果然,严森然厉声叫道:“你回来!”

  江唯远站住了,却不肯回头。他的脸上满面泪水。

  “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要淘汰你吗?”严森然缓缓地对着江唯远的背影说。口气倒比刚才温和多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收了考生的金条,但是,我没有!”严森然唾地有钉地说,“既然你一定想知道原因,我就告诉你,我看你是条血性男儿,也不会为这区区小事想不开。淘汰你的原因,是因为——”

  江唯远车转身,瞪大存着过多水分的眼睛。

  “你太丑,个子也太矮。”严森然不动声色地讲下去,“你已年近二十,身量面相都不可能有大改观。所以,也不必想什么弥救之术,做其它职业就是了。只是空军不可能录取你。”

  江唯远瞠目结舌。他没想了自己落第的一百条理由,没想到自己竟败在“色”上!

  “这……这是招考空军,还是招考电影明星?什么航空救国,原来是专骗人钱财的戏班子!这样的空军,还想打日本吗?这样的空军,请我当,我都不当!”江唯远全然不顾这是考场,大声嚷起来。

  “这样的空军,将天下无敌!”严森然斩钉截铁地说。他站在那里,体面而威严。白发飘拂,有一种落落寡合的军人气质,包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江唯远顶撞了他,他却对这个执拗的东北青年产生了好感,索性明确告诉江唯远:“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美国同意在本土为中国训练高级飞行人员。此次招收的学员,将飘洋过海,全部赴美受训。为此,特定内部标准,录取学员除需体检合格,还需身材魁伟,仪表堂堂,以一展我华夏古国地杰人灵之风采。不然,美国公众同仁中的华人,总是长袍马褂,小脚翘辫子,有飞机都不愿卖给我们。此批学员孤悬海外,身系国运,因此不得不格外苛刻。”

  江唯远第一次怨恨起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的父母,为什么给了他这么一副上不得席面的身像!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方头,五短身材,皮肤像搀了火药末子一样黧黑而有雀斑。他常常抢先告诉别人自己不好看,拿自己长相的疵点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别人以为这是旷达,是男儿的胸怀。殊不知这是一种软弱的自卫:我已经自己说了这弱点,就请你们不要再说了。国难当头,他对自己的容貌已渐渐淡忘,只要血是热的,谁还管皮囊怎样!可今天,这副皮囊要毁了他的事业。

  他无力为自己的容貌辩解,这正是他心胸中最软弱的地方。但他绝不会就此罢休,话一挑明,知道了原委,反而镇定下来:“先生,您要是在为自家挑女婿,完全可以因为这缘由,将我赶出门去,我不敢有丝毫怨言。可您是在为国家挑选抗日人才,不该以相貌放在第一位。我人虽丑陋,血却是滚烫,骨头却是最硬的。再者,即使是到美国受训,我也绝不会给中国人丢脸。据我所知,美国人是最讲究真才实学的,战时总统罗斯福,就是拄着双拐发表竟选演说,坐着轮椅指挥作战的。我若当了空军,到了美国,一定会刻苦学习飞行。美国人也会从我这样一个相貌平平、普普通通的中国青年身上,看到中国人守土抗战的信心和勇气。我一定会为国争光!”

  严森然的眉头轻轻跳动,显示着眉骨后的脑髓里,正在进行紧张思考。

  江唯远又从贴身衣兜——他刚才掏出金梳子的地方,摸出一张皱缩得像地瓜干样的糙纸,“您看抗大的招生简章,绝没有这种要求。”

  严森然很认真地翻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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