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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那天晚上,电灯很诡谲地眨了三下,这是柴油发电机给大家的信号。按规定,五分钟后,电灯就会熄灭,请大家准备好煤油灯或是蜡烛照明。

  “游星还没回来,门怎么办?”芦花问我。她胆子小,又睡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每天入睡时,都把门口的警戒措施搞得十分复杂。插上门后,先在门前摆一张凳子,若是有人半夜闯入,推门之后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足以把沉睡中的我们惊醒,然后在靠近她床头的地方再摆上脸盆,盆里注上快溢出来的水。这样闯入者就是有幸躲过第一道防线,也会一脚踹进水盆,除了造成极大的声响外,必定滑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马趴。

  我说过她:怎么搞得像地道战一样复杂!虽说害怕黑暗是女孩子们的通病,但像芦花这样近乎病态的恐惧,也很少见。游星干脆在背地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家的什么人可能在半夜里被人强奸过。”我说:“游星你再胡说,我就让你睡门口!”

  游星今晚没回来,芦花的防暴措施就无法付诸实施。芦花哼哼卿卿睡不踏实:“这么晚了,能到哪里去?班长、你说说呢………

  我说什么呢?游星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世上的事,大约都是压迫越深,反抗越烈。游星最近常外出,而且每次都要梳理打扮一番。说来也可怜,高原上的女兵,不可能有任何特殊的服饰。游星唯一的美化方法,就是把汽油桶一样肥硕的棉裤换成绒裤,显露出修长的双腿。每当山风吹过的时候,罩裤不会粘在棉裤上,而是潇洒地随风摆动。

  老协敏感地皱起鼻子:“游星不是说有关节炎吗,怎么反倒比别人抗冻?”

  我烦老协一天像特务似地侦察我们,他一天天找芦花谈心,为什么不说说自己!

  为了证明游星并不脱离群众,下午我也把棉裤换下。高原部队的冬服是一年一换,理论上我们每年都穿新棉衣。实际上我的棉裤破得惨不忍睹,裤腰处的棉花全穿飞了,只剩内外两层布,变夹裤了。

  我特地到老协面前走了走,以显示我的绒裤。假如他要说我,我就说:“怎么?这不是总后发的军装吗?”可惜老协只是很有些悲哀地看着我,没说一句话。

  听说老协在乡下有个未婚妻,是穿上军装的第二天,父母给包办的。农村有些很穷的小伙子,原来都是要打光棍的命了,突然应征入伍,有姑娘的人家便把宝押了上来:若是今后能在队伍上出息个军官,自己的姑娘也就能跳出去,弄个太太当了。若是干几年回来,女婿也算是见过些世面,不会比土里刨食的更差。匆匆忙忙订的好事,待到青年小伙真的套上四个兜的干部服,这种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便遇上了地震。一把扯散了,怕组织上从此对自己有看法,影响前程。凑合着,又觉得委屈,便一直拖着。

  尽管老协自己的事挺挠头,对看守我们还是尽责尽职。在他心里,肯定觉得我们像一堆炸药包,不定哪一刻就会有火花冒出。

  绒裤还真是穿不得。阴冷的地气先把双腿骨缝里的浆液凝成鸡蛋清样,使关节涩得像一盘老磨。凉气继续向上蔓延,像拔节的麦子,一会儿就抵到腰,冰冷冷地有直逼胃脘之势。

  我佩服游星,别看只是换穿了一条绒裤,没有一股火热的朝气,还真抵挡不住。

  事情似乎有些异样。那副精美的扑克?那缸子没有溶化的白糖?那个披军大衣的男人?听说他是地方政府的机要交通员,一个普通干部……

  也许,我应该找老协汇报一下这些疑点?可是,他会不会说我思想太复杂了?万一要让游星知道了,也许会骂我一个狗血喷头,我又何苦?在我内心最隐秘的地方,我甚至希望游星沿着这条危险的路走下去。她很聪明,又有能力。特别是她有那样一位父亲。单凭这一条就值得别人忌恨。虽说迄今为止还没显出她的老爹对她有何特别关照,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到了关键时刻,这柄巨大的保护伞肯定会起作用。游星是我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班长!班长!”芦花在暗夜中呼唤我。

  我没回答。尽管高原的黑夜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我还是不愿让芦花发觉我很清醒。

  芦花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又叫了我几声,好像要同我商量。

  作假既然已经开了头,只有继续装下去,我坚持一动不动。

  芦花开门出去了。

  三个人中两人不在,我感到孤单和恐惧。我竭力劝慰自己:游星就会回来,芦花就会口来,朦朦胧胧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满屋亮堂堂的。高原的阳光像一把寒冷的钢针,尖锐地刺着你的眼,却丝毫不给你温暖。

  两张床都空着。

  出了什么事?她们俩上哪去了?彻夜未归,在野外是要冻死的!

  “周一帆,你出来!”是老协,声音冷得悸人。

  “到我办公室去!”他用命令的口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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