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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星期天。

  我们缓缓沿着狮泉河行走。

  高原的河水像一团团轻柔的绸缎,抖着雪青的浪花,翻滚着一个个湍急的漩涡,滔滔远去,总觉得这河的名字诡谲雄奇——狮泉河——是狮子像泉水一样跑过来还是泉水像狮子一样跑过来?

  总觉得这河里的水古老而复杂,全世界的水汽浮升为云,在宇宙飘啊飘,遇到高原耸入天际的屏障,坠落为雪。它们一层层绵绵地降下来,,在半空中就凝因为冰。它们摞在高原上,像压缩过的饼干,沉睡了亿万斯年。终于有一天,融化为水,汇入这条浩瀚的大河,完成了几万里几万年的一个轮回。每一滴水都幽远而神秘,从高原出发,走进印度洋。

  “咱们除了像个磨道上的驴,走哇走,就不能想点别的事干吗?”芦花发起难来。我们已经走出营区很远了。

  “回吧。打扑克或是侍弄葵花。”我转过身。

  “咦?这是什么?”游星眼睛尖,或者说她总在东张西望,企图发现点新鲜玩艺。

  河边有一具泄了气的橡皮筏。松软干瘪,如同鱼皮。

  “哪都没坏,充上气就能浮起来。”游星惊喜地说。

  “咱们这儿怎么会有这东西,又不是海军?”芦花也来了兴趣。她从小在山里,没玩过船。

  高原师经常收到莫名其妙的装备。有一回运来一台巨大的电冰箱。“真是越渴越吃盐!还嫌我们这儿冷得不彻底?漫山遍野都是冰箱,比它的个儿可大多了!”老协气得直哼哼。其实,这是上级机关配给医疗部门低温保存药品的,同冰天雪地并不是一回事。但即使这样,那个冰箱也毫无用处,因为只有每天晚上才用柴油发电机供几个小时的电。

  “甭管哪来的,咱们今天有事干了!”我兴致勃勃。

  游星像拽一具尸体,把橡皮筏拖到汽车营。

  “喂!气泵在哪?请给我们的皮笺子充上气。要快!”游星颐指气使,带着天然的命令气味。

  一个小战士乖乖照办了。其实,用不着游星这般喝三吆四,换上芦花款言细语地恳求,或是我公事公办地商讨,事情也一样能成。最基层的士兵对待女孩子们,又同年轻军官们的外冷内热不同,他们毫不掩饰对女兵们的惊讶与爱护,使我们有所向披靡的特权。

  有了船还得有桨。路过不知哪单位的焦炭堆,游星顺手牵羊夹了两把铁锹。

  现在,万事俱备了。

  沾了水的橡皮筏子一改在涸岸上的卑琐,油光水滑仿佛一只海豹,映出我们三人变形的影像。

  最后一瞬,我迟疑了,不管怎么说,在场诸位中,我官阶最高,要对大家负责任。天已晚了,河水雪白的鬃毛尾梢已沁出墨水般的蓝光,夕阳在远处雪山的缺口处徘徊,浪涛凹陷处汪着粉红,像漂浮着花瓣。

  “船长,快上来!开船啦!”游星看出了我的犹豫,抢先跳上船,向我招手。

  芦花也跳上去,扶着铁锹桨,咯咯笑个不停。

  上就上!狮泉河的水没有负载过船,我们在河边生活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河里是什么风光!

  我双脚一踏,像踩了西瓜皮,险些滑倒。小小的橡皮筏陡地增加了一个人的份量,吃水很深,就地旋了一个圈。游星用铁锹一撑,锹上的煤屑汇成一股黑水,橡皮筏子疾速地驶离岸边,”

  好惬意呀!游星和芦花双人持桨,奋力向前,配合挺默契。我雄踞船头,像一位真正的船长。

  狮泉河绝不像我们在岸上看到的那般温良,连风也霎时变得狞厉起来。像皮筏子像一粒黑色的弹头,顺着斜刺的水流疾速进入了河中心的主航道。

  狮泉河像一道粗大的灰色绳索。远看它毛茸茸的,仿佛棉纱般松软。近看也依然膨松,好像少女未曾编紧的辫子。惟有深入到它的中央,你才发觉它有一根铁的主干,所有的浪花都盘绕它旋转,这根铁索越拧越紧,牵引着所有胆敢进入它的水域的漂流物。

  波峰浪谷像狭窄山路应接不暇地急转弯,把橡皮笺子打得措手不及。

  我们依然很兴奋。剧烈的颠簸给人驾驭骏马般的成就感,我们像鸭子一样叫着、笑着,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波浪的喧嚣遮蔽了所有声音,只见彼此大张着嘴巴。

  残阳在雪山缺口处虚晃,半边河水已聚为幽蓝,仿佛变为两条径渭分叫的河流,深不见底地托举着我们,汹涌西去。

  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大事不好。最可怕的是我们非常轻快,根本不用举桨费力,皮筏子就箭一样在水面窜行。

  营区已经像远古的神话,落在身后。游星试图将皮筏扭出主航道,拐入旁侧较缓的水流,狮泉河大智若愚地把她的努力化为泡沫。水流与水流之间,有着人所不知的极严格的界限,绝非轻易可以跨越。

  怎么办呢?昏暗中,我们的脸忽上忽下苍白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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