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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第六章

  大事情总要回过头去看,才能弄明白。我那时候就是弄不清楚,老爷干吗要把小金宝弄到上海的外面去。我现在当然明白了。明白了就替小金宝难过,她只不过是一个小诱饵罢了。我甚至怀疑小金宝和宋约翰的那点事,老爷他早就知道了。老爷说不定就是从这件事上发现姓宋的没和他姓唐的穿一条裤子。老爷决定反过来先做掉姓宋的。但老爷不能在上海动手,老爷也没法在上海动手。老爷在上海滩立足的本钱来自他的仗义,这样人们要知道是他做掉自己的兄弟,在江湖上传出去可是了不得的事,话还要退一步,老爷也没法在上海动手。好多年之后我才听说,宋约翰手下一直养着十八个铁杆兄弟,虎头帮里的十八罗汉。有十八罗汉在,老爷想动姓宋的就不容易。老爷要端姓宋的,当然要十八罗汉一起端,道场就大了。他要把道场做出去。作为这个道场的开始,小金宝出发了,小金宝和我被两个保镖押住,神神秘秘钻进了老爷布好的道场。

  乌篷船驶进小镇已是第二天深夜。石拱桥和两岸小阁楼的倒影早在水下睡着了,液体一样宁静无语。乌篷船走在两岸小阁楼的倒影之间,蓝幽幽地弄出一路涟漪,阁楼们在水下晃动起来。江南水乡的一切在水里浑然天成。它们与水是天生的一对,被波浪荡漾开来,婉约了一方水土一方人。我一路低了头望着水底的星星,但乌篷船一点一点把夜空搓碎了,星星就拉长了,柳叶鱼那样逃得无影无踪。

  乌篷船一连过了三座石桥,我看见了灯光。灯光被方格子窗棂分成豆腐方块。乌篷船在灯光下的石码头靠泊了。安静有时也是一种力量,它使每个人都不自觉地蹑手蹑脚。小金宝跨上石码头,只两三个石阶就到了石门槛。小金宝的低胸红裙被汗水淋透了,又让身体烘干了,和她的表情一样皱巴巴地疲惫。小金宝走进屋,踩着那双乳白色的皮鞋站在石板地上。屋内弥漫了一股浓郁的烟熏气味,楼板和墙壁布满黑色烟垢。锡烛台放在灶沿上,远远地照出一张粗重方桌和两条长凳。灶旁边是一只大水缸,一道裂痕从头歪到脚,五六个大铁钉锔在裂痕上,如一排大蚂蟥。再有一只大橱柜,剩下来的就是破楼梯了,目光一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声。小金宝看完四周用一句咒骂做了最终总结:“鬼窝!”

  站在门口迎候的是两个男人,一个长腿,一个短脚。都在四十上下,地道的农民装饰。小金宝没力气说话了,用眼神示意我,把烛台端到方桌上去。小金宝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一只胳膊撑在桌面,一只手抚着大腿,一副大小姐派头。小金宝吩咐两个男人说:“给我拿双鞋来。”两个男人没动,长腿阿贵却走到灶前用一只大海碗盛满稀饭,放上几只老咸菜根,端到小金宝面前。他把大拇指从稀饭里抽出来,吮了吮。小金宝厌恶地掉过头,烟瘾和酒瘾一起涌了上来,她平静地命令矮脚阿牛:“给我倒酒。”矮脚说:“现在没酒。”小金宝眼里的严厉在烛光下面透出夏日阴凉,但小金宝让步了,小金宝说:“我要抽烟。”矮脚几乎和刚才一样回了一句:“现在没烟。”

  “那你们呆在这里干什么?”小金宝的嗓子说大就大。“看住你!”阿牛不买账地说,“是唐大老爷吩咐的。”小金宝疲惫的脸上如梦初醒,阿牛不识时务地补了一句:“晚饭是我们给你剩下的,明天你们自己料理。”小金宝盯住了烛光,小金宝看烛光时脸上发出了白蜡烛特有的青色光芒。我看见小金宝蛇吐信子那样吐出了三个字:“王!八!蛋!”

  小金宝站起身。她下面的爆发动作与她起身时的缓慢镇定极不相称。她猛地掀开方桌,黑灯瞎火的同时瓷器的粉碎与木头的撞击声响彻小镇的八百里天空。“滚出去!”小金宝尖声骂道,她的声音在漆黑的夜发出炫目火光。“滚出去你这王八蛋!”小金宝依靠良好的空间直觉迅速摸到了两张长木凳。她把木凳砸在了木墙上,咚的一声,“滚!”小金宝随后又咚的一声,“滚!”

  小金宝的尖叫笼罩了整个小镇。响起了婴儿的惊啼。啼哭从黑处飘来,在我的耳朵里拉出了小镇的寂静的夜空。

  阿贵重新点上白蜡烛。重新点亮的白蜡烛照耀出小金宝的绝望神色。烟瘾和酒瘾把她的脸弄得很难看。剧烈的喘息在她的胸前回光返照。阿牛锁好前门后门,用蜡烛在一盏小油灯上过上火。两个人一同走进了堆柴火的小厢房。小金宝站了一会儿,关照我说:“上楼去。”我端着烛台走到楼梯口,用脚试了试,旧木板的咯吱声被江南水乡的小镇之夜放大了,发出千古哀怨。楼上就一张巨大的红木床。又古典又精致,雕面对称地向左右铺张,烛光照耀出凉爽结实的红木反光。小金宝跨上床踏板,顺手掀开左侧的一块木盖,露出一只马桶,有红有绿,华贵好看。一只木盆放在马桶边,有两道极好的铜箍。我站在梯口,小金宝用脚踩了踩地板说:“你就睡那儿。”我望望脚下的楼板,无声地点点头。小金宝似乎精疲力竭了,倦态马上笼罩了她的面庞。小金宝拽了拽红裙,抬起头。“给我烧水去,”她无精打采地说,“我要洗个澡。”

  我再一次上楼,我的脑袋刚过了阁楼板的平面看见小金宝已经睡了。她一定是困极了,样子都睡散了,胳膊和腿散得一床,东一根西一根。我轻轻地坐到楼板上,望着小烛头,脑子里全空了。我只愣了两个哈欠的工夫,眼皮就撑不住了,我甚至都没有吹掉蜡烛头,歪下身子就睡着了。

  那一阵尖叫发生在黎明,闪电一样破空而来,无迹可求,随后就开始了雷鸣。小阁楼里发出了木板的暴力打击与破碎断裂。小镇一下子天亮了。人们循声而起,了无声息的小镇清晨充斥了一个疯狂女人的突如其来。这时候石板小巷里飘了一层薄雾,人们刚从石门槛的木板槽里卸下门板,四处就炸开了那个女人的猛烈尖叫。“王八蛋!王八蛋!我要抽烟,给我酒!烟!我要喝酒!我操你亲爹你听见没有!”

  小金宝睡足了,劲头正旺。小金宝一把推开北窗,推开北窗的小金宝自己也惊呆了,窗下居然是一条街,对街阁楼上几乎所有的南窗都打开了,伸出一排脑袋,石街上身背竹篓的农人正驻足张望,但真正受了大惊吓的不是小金宝,而是那些看客。小金宝半裸的前胸后背与残缺不全的化妆使小镇的人们想起了传说中的狐仙。那个狐仙被江南水乡的千年传说弄得行踪诡秘、飘忽不定。它突然间就在二楼推开了窗门,隔了一层淡雾,由口头流传变成了视觉形象。近在咫尺、妖冶凶残,活蹦乱跳、栩栩如生!人们看见狐仙了。人们惊愕的下巴说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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